他与她又见面了。两杯咖啡,一杯加了牛奶,一杯没有,像是摆在棋盘上的黑白两子。
他低头看着牛奶沫上的心形拉花,轻声地说:“差不多二十五年没见了,你的样子几乎没变。你一进咖啡店,我就认出来了。噢,要不要给你杯里加点儿糖?太苦了吧?” “我喜欢咖啡的原味。加了糖会遮住原味。你可变多了,又戴了副眼镜,所以我一下没认出来。” “去美国后,我才戴眼镜。一戴上就摘不下来了。” “你大老远的从美国来,说你有重要的事要当面和我商量。到底是什么事?” “嘿嘿,你还是那个性格─开门见山。有个事儿我想了很久很久,到了这把年纪,我怕再不说出来就没机会了……我是来向你求婚的─我们复婚吧!” “复婚?你不是在美国成家了吗?你们有孩子吗?” “好多年前就离婚了。我现在一个人过。两个孩子都大了、独立了。小华好吗?他在干什么?” “现在他在纽约大学读研。在美国他没有找过你吗?唉,这孩子太犟了!那你怎么知道我的微信号和电话呢?” “杨秀兰告诉我的。” “又是秀兰。过去在工厂,你是团委书记,她是副书记。师傅们都说你们两人很般配。” “她是咱厂党委书记老杨头的千金,我哪敢惹她。当年为了你入共青团的事,老杨头亲自找我谈话,说我的政治立场有问题,差点把我的书记职务给撸了。” “杨书记的人品并不坏,就是太‘左’了。若不是你顶住压力,我这个‘走资派’的子女,根本入不了团。入团后,厂里才把我转为正式工。” “你爸妈都是老革命、老干部。若不是因为他们在‘文革’中被打倒,你也不会那么惨。不过,若没有‘文革’,可能我就不会遇到你了。” “那时真够惨的。爸妈被关进‘牛棚’,后来又被送去大西北的农场,把我留下跟外公外婆一起生活。当年多亏有你保护我,让我少受了许多欺负。我那次重病,你背我去医院,天天下班后还来照顾我和我外公外婆……那时特感激你!” “这些事你还都记着!其实,我也特感激你。‘文革’结束后,七八年咱俩结婚。你鼓励我参加高考,帮我补习数理化。如果没有你,我根本进不去大学的门,更别说去美国发展了。我刚上大学那年,咱们有了小华,要不是被孩子拖累住,你一定也能考上大学。唉,过去都是我不好,对你粗暴、军阀作风、大男子主义,不懂得疼你……我感到非常对不起你,一直想当面向你道歉!对不起!” “过去的事就让它们过去吧!” “这些年我一直都想来看你。” “我也一直盼着你早点回来。” 他的眼潮湿了,端起杯子连喝了几口,浮在咖啡上的泡沫心被冲散了、乱了。他抹了抹嘴:“那么,你原谅我了,同意我们复婚?我在加州有大房子,有……” “我可没答应你复婚。” “为什么?你不是原谅了我吗?” “我问你,七七年恢复高考时,你借着团委书记的权力,压下了我的报名申请表,有没有这回事?” “谁,谁告诉你的?杨秀兰?又是她!她一直嫉妒我们。当时咱俩正在热恋,我怕你考上大学就得离开咱厂,回不来了。我不能失去你!” “在热恋中你竟然做出背叛我的事?” “都是因为我太爱你,才做了蠢事。” “那不是爱,而是自私!你为了自己,不惜毁掉我上大学的机会,然后又让我帮你考上大学,你真是个聪明人啊!我一直盼着你早点回来,就是想当面问个清楚。如果不是你今天亲口承认,我真不敢相信秀兰的话。” “是我不好!不过,高考前你病倒了,身体很虚弱,就算我批准你参加高考,恐怕你也起不来床,去不了考场。所以,批准不批准,结果对你都是一样的。” “我那场病来得真是时候,让你掩盖了你干的缺德事,你还趁机博得了我和家人的好感。你的小算盘打得真好!” “你刚才不是说,让过去的事都过去吗?” “其他的事都可以过去,但这件事不行。” “这件事并不是我们当年离婚的原因啊!” “它确实不是离婚的原因,但它是不能复婚的原因。所以结果是不一样的。谢谢你的咖啡!我先走了。” “……” 望着她的背影在窗外消失了,他摘下眼镜,伸手端起她留下的苦咖啡,闭上眼一饮而尽!
来源:《大公报》 作者:方元/香港作家、建筑艺术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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