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食道逆流的问题,只要一天不吃药,酸水就能涌到喉咙。医生说别喝咖啡了,我大惊道:老夫烟酒不沾,连餐馆都很少去,你再禁我咖啡,我还活着干什么?
我十五岁就开始喝咖啡,全是受侨生的影响,那时候我家楼下住了几个马来西亚侨生,每天下午都把浓浓的咖啡香,送过长长的走廊和窄窄的楼梯,送到我二楼的书房。偏偏我因病休学,天天在家,去厕所又一定得经过他们的房间,只要探头看一眼,就能蹭来一杯香醇的咖啡。
侨生毕业离开了,我却有了咖啡瘾。那年代似乎还没什么即溶咖啡,所幸点心铺卖一种方糖咖啡,八成也是南洋的,包装纸很脆,打开来常把糖粉洒一地。大大一块,外面是糖、里头包着咖啡粉。只要扔进开水,马上溶成一杯。记忆中那咖啡香极了,每次冲咖啡,都有幸福感。但不知是否因为咖啡粉没经过浓缩,不能完全溶解,我得边喝边搅,喝下去有点沙沙的,而且特别浓,让我失眠。
大学时代开始泡咖啡厅,那时候最爱带女朋友去西门町,恋爱三部曲是吃饭、看电影、泡咖啡厅。进咖啡厅之前先得看清招牌,一种是“音乐咖啡厅”,一种是“纯吃茶”。前面的多半“有颜色”,后面的才是可以聊天读书的。但我相信除了周梦蝶在门口摆摊的“明星咖啡馆”,不会有人去咖啡厅读书,因为半个字也看不见。推开厚厚的门,刚进去简直伸手不见五指。椅背极高,加上旁边有盆栽或竹帘,谁也不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事。
大学毕业,我进入中视新闻部,办公室门口就有个咖啡器,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倒咖啡。这几乎成为我上班的仪式,不把咖啡放在桌上,喝一口,新闻稿就写不出来。新闻部经理自己不倒,由工友侍候。某日工友生病,一位摄影助理自告奋勇,把咖啡调好送进去,接着听见里面大咳大叫和呕吐声,原来助理把洗衣粉当成奶精了。好一阵子,同事们都猜经理是不是得罪了那位助理,还有,为什么洗衣粉会放在咖啡机的旁边?
一九七七年我到巴黎制作《欧洲艺术巡礼》,领教了另一种咖啡。那天我从旅馆出来,抬头看见艾菲尔铁塔,决定走路过去。穿街转巷抬头,铁塔似乎在眼前,却走到天黑才到。铁塔的门已经锁上,我没带水,走一下午,渴死了!总算找到一家咖啡厅,急急点了一杯。没想到侍者端上“小人国”的产品。我问:“怎这么小杯?”侍者耸耸肩撇撇嘴说:“你要美国咖啡吗?去美国!”他那眼神说不上来是轻蔑还是同情,但我一辈子不会忘。
一九七八年我果然去了美国,刚到时有两种味道,留下深刻的记忆,一个是洗碗精的香味,因为我在国内不洗碗,去了之后住在朋友家里,抢着洗,所以对洗碗精留下百味杂陈的记忆。另一种香味就是咖啡了,天涯共此时,月亮从哪里看都差不多。咖啡也一样,无论你在哪个国家,四周飘着咖哩姜黄抑或花椒孜然的味道,咖啡香总是差不多的。
只身在纽约的那段日子,我都冲三合一的咖啡,一人喝,一人望着窗外,然后晚上失眠。失眠夜特别有灵感,辗转反侧不如再来杯咖啡。所以那阵子我写了不少东西,《点一盏心灯》就是冲一壶咖啡的产物。
全家都到美国之后,我不用自己煮咖啡了,奇怪的是,我的失眠也好了,就算下午连喝四大杯,也不会失眠,所以我总是很谄媚地对太太说:“你是安眠药!”
老婆调理的咖啡比我讲究多了,她会去咖啡专卖店买不同的豆子,组合出丰富的味道。有的焦一点,有的酸一点,有些带榛果或杏仁的味道。有一天我跟太太上街,顺道拜访那个专卖店,想必因为太太是熟客,店员一边包咖啡豆,一边上下打量我,对我笑。
过不久,大概因为教美国毛孩子的压力太大,我心跳过速的毛病又犯了,想起在咖啡店里看到没咖啡因的豆子,我对太太说这阵子心慌,给我掺一点decaffeinated的咖啡豆吧!太太听了一笑:“你几时喝有咖啡因的了?我从没买过有咖啡因的,只是叫店员别写在袋子上。”
在美国教了十年书,我回国为林玉山老师编写《林玉山画论画法》。有一天谈到喝咖啡,林老师说“啊!你美术系的学长,印尼侨生刚送一大包咖啡给我,我不喝,你拿去吧!”果然好大一包,用塑胶袋跟牛皮纸包了几层,我兴冲冲地拿回家,打开来,只见很黑很黑的粉末,没闻到什么咖啡的味道。放进壶里煮,都冒泡了,像酱油,还是闻不到咖啡香。尝一尝,很好喝,仍不确定是咖啡。直到躺上床,整夜睡不着,才知道那真是咖啡。
当时台湾特别讲究咖啡文化,甚至有长裙曳地的女生跪在顾客前面煮咖啡,喝完之后还奉送杯子。我也追时髦,办备了成套的虹吸式咖啡器,上下两组玻璃壶,中间有棉质的滤网,咖啡在上、水在下,最底下点酒精灯。麻烦的是:我常煮上之后,去写稿,回头,玻璃壶已经烧破了。就算点火之前,对自己千叮万嘱别忘记!还是会把壶烧坏。
喝了将近一甲子的咖啡,我简直成了咖啡信徒,只要有人说咖啡不好,我一定拿出一堆资料反驳:咖啡非但提神,而且抗氧化、抗忧郁、防乙型糖尿病和肝癌,还能防老年痴呆,而且医学统计一天喝三杯以上,好处才明显。
我就一天喝四杯,午餐后一杯,下午创作时一杯,晚餐后一杯,睡前再加一杯,喝不完甚至带到枕边,半夜渴了,喝两口。
如果有人骂我睡前喝,是存心找自己麻烦。我一定回他:“不喝怎有精神作梦呢?”妙的是如果我当天吃了很多巧克力,或咖啡冰淇淋,晚上那杯咖啡可能喝一半就搁下了。表示我有个咖啡量,不喝不舒服,达标自然停。
不过家里的咖啡豆还是太太去买,她说我喜欢喝焦一点、苦一点的,必须买某个牌子。我偶尔会偷偷把咖啡罐拿来,戴上老花眼镜,细细读上面的说明。因为喝遍世界的“咖啡老豆”,古稀之年不能再上当了!
来源:联合报 作者:刘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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