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来,我的生活中不管什么时候,几乎总是有一杯咖啡在那里。
每天早上的固定仪式,睡眼惺忪下床,走进厨房烧水,等水开的时候随兴挑一款豆子,舀出固定分量倒进玩具般的手摇磨豆机,香气从迸裂的咖啡豆漫进鼻腔,脑袋也跟着缓缓清醒。慢慢冲好一杯咖啡,坐下来一边喝一边在脑中整理今天的工作内容,喝完这杯晨间咖啡,我的一天才算开始。
接下来的一整天便是由一杯又一杯咖啡组成,每杯咖啡伴随着不同的情境与目的,或是一场会议,或是与某人的相聚,或者像这样停下来喘口气,一个人的安静咖啡时光。
过去一整年几乎都在忙《我的蛋男情人》这部电影。历经半年的前制筹备,台湾的拍摄完成后接着去瑞典与冰岛继续拍,由于上档日期已经排定,影片杀青之后也无法休息,立刻就得展开绵长的后制,算起来扎扎实实很认真的当了一整年电影导演。
片子终于完成要上映了,此刻悠闲地喝着咖啡,忽然想到,一部电影从头到尾,我到底喝掉了多少杯咖啡啊?
数量根本算不清了,只知道,有些咖啡的滋味特别难忘。
电影的原点是剧本。写剧本,是一个人面对电脑与咖啡的漫长孤独旅程,写得顺利时会兴奋得难以入眠,写得不顺卡住了又辗转难眠,无数个夜晚,就是这样只身一人与自己的想像力搏斗。斗赢了,就搏到一个好剧本。
电影,是一门关于等待的艺术
要从剧本变成电影,从文字变成影像,又是另一场漫长的旅行。
首先要找机会。我的电影企画案幸运入选那一年金马影展的创投会议,连续两天,有几十场密集的提案会议要进行。所谓的电影创投,是许多国际影展相当重要的一项业内活动,主办单位会从报名的企画案中挑选出优秀的电影企画案,并邀请在寻找拍摄题材的各地片商,让导演有机会与投资方碰面提案,以促成双方合作的机会。这样的媒合,是年轻导演们为自己的电影寻找出生机会的重要管道。
会议在市中心的五星级饭店举行,每部入选的企画案分配到一个房间,导演与制片带着电影企画案坐在里面,恭候一组又一组感兴趣的电影公司人员来。双方坐下快速交换名片之后,导演要把握短短十分钟的时间,快狠准说明电影故事以及希望寻求的合作,过程就像都会男女最流行的快速约会speed dating。我喝着一杯又一杯淡而无味的黑咖啡,重复回答几十遍类似的问题,到后来像一部循环播放的录音机,完全不用思考,只要一开口故事便自动从嘴巴里流出来。
第二天下午,最后一组登记的电影公司迟到了,我感到头痛欲裂,双眼肌肉发疼,脑汁已经快干枯了,于是站起来走到外面走廊想透透气。隔壁房间一个认识的导演从里面跟我挥挥手,神情同样疲倦不堪。我抬头看着长长的走廊两边,每一个房间里,都有一个正在等待机会被拍出来的好故事,就像一颗一颗等待解冻出生的冷冻卵子,在等待出生的机会。
爱情需要等待对的人,而电影,也是一门关于等待的艺术,需要对的运气,对的时间与对的人,需要天时地利人和,需要命中注定,需要水到渠成,需要冥冥中自有安排。难怪这一行有句老话说,每部电影都有自己的命。一个故事从导演脑中萌生,经过剧本阶段的孵化,找资金找演员找工作人员找场地,到拍摄剪接音乐调光宣传上片,终于成为大银幕上的电影呈现在观众眼前,这个漫长的过程,需要无数机缘电影才有可能顺利完成。
迟到的电影公司人员终于出现,我朝隔壁的导演挥挥手转身走进房间,坐下来喝一口那已经冷掉的烂咖啡,准备再说一次故事,带着无穷的希望,继续为它寻找出生的机会。
在咖啡的香气中,像一部电影的诞生
很幸运的,与更多人喝了更多咖啡之后,因缘具足,电影终于要开拍了。
我因为爱喝咖啡,自己开了一家咖啡馆,电影筹备期间因为某些原因暂停营业,一时闲置的咖啡馆正好拿来当剧组办公室兼我的导演工作室。
每天我在这里与各路人马碰面,进行各种电影的筹备会议。我跟演员碰面聊天,读剧本,讨论角色、跟导演组讨论拍摄进度、跟美术组讨论场景道具与每个角色造型、跟摄影师讨论影像风格与分镜。甚至有几天,为了逃开家里过度舒适的床以及过度可爱的狗,一个人跑来这里闭关修剧本。
经常在开会时,我这个导演的最大功用是手冲咖啡给大家喝,在咖啡的香气中想像着一部电影的诞生,感觉一切都会变得更顺利。
在一杯又一杯的咖啡中,每个部门的伙伴们发挥各自的专业与才华,一点一滴逐渐将电影从剧本上的文字变成一份具体可执行的拍摄计划,将导演脑中的想像落实成看得见的场景图、道具表、分镜表,一部电影就这样从一个虚无缥缈的想像成为一个工作目标。
正式开拍了,拍电影是体力活,每一天密集繁重的拍摄过程中需要随时保持专注,因此总是随时有一杯咖啡在手上提神。
电影拍摄期是冬天,片中有许多场景是极冷之地──冷冻柜、溜冰场,最后还怕不够冷似的,大队人马前进瑞典北极圈,在零下二十度的天气拍整天外景,连瑞典人都佩服我们的傻劲,最后甚至去到一间全由冰块盖成的冰旅馆。
咖啡是北欧人的生活必需品,品质极高,不管何时喝到的咖啡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零下二十度的雪地,呼出来的水气在我嘴巴附近的头发上结成一串冰珠,大雪纷飞中制片组递过来一杯冒着烟的咖啡,一口喝下身体感到一股温暖,再喝第二口已经是冰咖啡了。
就这样,一边喝着一杯又一杯咖啡,一边完成一场又一场戏,我脑中的想像,就这样在无数杯咖啡的支持下变成画面。可以说,这是一部在咖啡香气中孕育出来的电影。
导演,其实就像咖啡店老板
从来拍电影就跟咖啡脱不了关系。曾听某前辈导演打趣说过,从前电影兴盛的年代,一部片子下来居心不良的制片光靠喝咖啡报帐就可以污一笔私房钱。国片黄金时代最鲜活的例子,当然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但是拍电影真的很像泡咖啡。导演,其实就像咖啡店老板。
第一步从挑选豆子开始,咖啡店老板以自己的品味跟专业挑选想要呈现给客人的味道(导演要挑选自己喜爱有感的题材),接着要思考烘焙方式与深浅程度,是要酸一点?还是要苦一些?如何才能让这颗豆子呈现出独特的迷人风味?(导演要思考如何说好这个故事,要用什么影像风格才能表达出故事的意旨)再来要用平日勤于练习的手艺,用最佳的冲泡方法让咖啡豆的香气口感有最佳表现(导演要找到最适合的工作伙伴,为每个角色找到最适合的演员,帮自己把想法完美执行出来),接下来还要打造一个空间,从选用怎样的杯子桌椅灯光音乐都要仔细思考,将想像里的气氛形塑出来,让客人想要走进来坐下喝一杯咖啡。
咖啡店老板有两种,一种只想卖自己想要的味道,喜欢的客人自会闻香找上门来。另一种,时时把客人放在心中,想做出让每个客人都愿意掏钱埋单的商品。我相信,无论哪一种,只要是诚心煮出来的咖啡,端到客人桌上之后,每个咖啡店老板都会偷偷期待着客人露出满意的笑容。
我想拍的,或许,就像是一家好咖啡馆那样的电影。让人想待在里面,度过愉快自在的两小时,听一个好故事,然后起身出去,更相信活着是一件值得的事。
我已经忘了那些咖啡的味道,只剩下面前这一部电影。
来源:联合报 作者:傅天余
傅天余,纽约大学电影硕士。以文学开展创作生涯,曾获得时报文学奖,并出版多部著作,之后转向影视创作,第一部电影长片作品《带我去远方》入围多项国内外影展。2013年以《黛比的幸福生活》一片获得冲绳国际影展最佳影片。近年以女性的细腻情感与浓厚人文气息,获邀执导许多音乐录影带及商业广告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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