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个拘谨的纵欲者,我每天都要喝三杯咖啡。虽然是难以割舍的口腹之欲,但其实更像生命一个华丽而感伤的隐喻。
第一次听到咖啡,是从乡下搬到城市,小学二年级的一堂画图课上。
我想向隔壁同学借一支“牛粪色”的蜡笔,而被他皱眉指正:“什么牛粪?这叫做咖啡色,真是土包子!”
在陌生而令人惶惑的都市,我羞赧地记住它怪异的发音,并悄悄将它和在乡下看惯的牛粪联想在一起。
第一次看到咖啡,是在台中自由路一家餐厅。
每次从繁华的闹区走回城市边陲的寒伧住家时,总是看到“楼上雅座,咖啡西餐”,画有三缕轻烟的杯子以及刀叉的店招。从路边抬头仰视,可以看到优雅的男女在喝着应该是咖啡的东西。我神情漠然,觉得那个世界遥远得如同冥王星。
第一次喝咖啡,是到台北读大学时,在新公园旁的老大昌西餐厅。
我审慎地随着识途老马加糖、加奶精、搅拌、啜饮。虽然有些心慌、有点笨拙,但却立刻爱上它的香醇与浓郁。像是喝了迷魂汤,当天晚上,我躺在台大男生第七宿舍的床上辗转反侧,仿佛掉进一个惑人的黑洞中。
然后,像默默地喜欢大王椰下长发飘逸的女孩,默默地喜欢咖啡所代表的高雅和时尚。于是,一点一滴地认识蓝山、摩卡、维也纳、曼特宁,就像一点一滴地认识齐克果、卡夫卡、佛洛伊德、梵谷。
终于,成了一个喜欢穿咖啡色衬衫的知识青年,在华灯初上时,流连于繁华的街市,和人在“明星”喝着蓝山谈论齐克果,在“野人”喝着摩卡讴歌卡夫卡,在“天才”喝着维也纳吹捧佛洛伊德,在“十八世纪”喝着曼特宁缅怀梵谷。
我的心灵视窗在不知不觉间做了更迭,在原本标识着九张犁、五张犁、四张犁,让人想起牛和牛粪的童年心灵地图,已经悄悄让位给西门町、国宾饭店和六福客栈,打开新的心灵地图,总是看到亮丽的咖啡馆和我光彩的身影。
最后,自己冲泡起咖啡来。在午后,在深夜,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爬格子,以轻佻的热情和繁琐的卖弄,论伊底帕斯情结在中国的变调,谈《白蛇传》的分析心理学观,解读《周成过台湾》的深层结构,用我所习得的西方知识当工具,拆解那些我在童年和少年时代深深为之着迷的中国与台湾民间故事的纹理与虚幻。
结果,咖啡一喝就是三十年。心中一个隐密的渴望其实是:
一如古代的炼金术士,我一再以不同品牌的咖啡、糖的多寡、奶精的比例,调配出深浅不一的色泽、芳香与浓郁,浸染自己的生命,企图让它产生神秘的转化。
我的生命似乎转化了不少,早已从一个懵懂无知的乡下小孩,蜕变成习染西方品味的知识中年。但个人也因恋咖啡而成了酗咖啡,经常产生莫名的心悸,膏肓之间隐隐作痛,而且多了许多空洞而无眠的夜晚。
深夜难眠,我起而徘徊,我揽镜自照,我对镜猜疑,觉得自己好像失落了什么。
最近回到故乡,忽地想起童年的我,在黄昏的泥土路上,好奇地用一根树枝拨弄一坨牛粪的情景。记忆里的嗅觉因而复甦,牛粪其实不臭,甚至还有一股芬芳的青草味。但牛粪已杳,泥土路已杳,故乡已杳。
所谓故乡,也已产生神秘的转化,农舍翻成公寓,小溪变成马路,稻田转为店铺,来来往往的人衣着华丽,看似高雅,但却让我感到陌生。
在一阵模糊的感伤中,我看到一间咖啡店。
纵欲者遂又拘谨了起来,于是进去喝我当天的第二杯咖啡。这次没加糖也没加奶精,让它更接近牛粪色,因为心中忽然渴望一点苦,一点土。
撰稿:王溢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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