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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文化:咖啡的香气

张承志:咖啡的香气

从1672年巴黎街头出现第一家由亚美尼亚人开办的咖啡店算起,一百年后,巴黎咖啡之昂贵,仍超乎我们的想象。

一个叫做德·桑·皮埃尔的人从印度洋上的莱尤尼温岛归来,随船带回来一箱咖啡。他把咖啡分成小包,分送各位朋友。因为卢梭说过喜欢咖啡,而且“除了咖啡没有别的奢侈”,就送给了卢梭一包。马上,卢梭的回信来了:

“拜启。昨日因有客来,未能查看所赠小包中的物件。我等才认识不久,您却已以物相赠。这样,我们的交际就成了完全不合身份的来往。因为我的财力,并无与人赠答的余裕。所以,或者取回您的咖啡,或者彼此再勿谋面,请选择一途为盼。敬具。”

也就是说,一小包咖啡的高价,甚至能使敏感的卢梭与人绝交。那时的卢梭,被警察禁止了在咖啡馆露面,甚至朗读《忏悔录》。他正迷恋着东方,在旅途中总是打扮成异族,动辄对人使用穆斯林的术语问候。

卢梭这一短函给人的震惊,不亚于他思想解剖的长卷。几年后(1778)卢梭就死了,留下这短函如一个暗示。我们从中嗅到、并接着找到了一种特殊的物品。它的上方袅袅飘升着一种云雾。它不属物质,当划精神范畴,饱藏神秘的高贵。香味(aroma)只在它的浮表。它内在的魅力,诱人津津乐道。

——花费这些篇幅,只是转述一本《咖啡转,世界史也转》(《コーヒーが廻り、世界史が廻る》,臼井隆一郎著,中央公论社, 1993年)的内容。特做一句说明,唯因不敢掠人之美。文章将涉及的知识与见解,大都不是我已知或“发现”的。书名在文中略作为《转》。

咖啡起源的故事非常著名。它的一般版本是:

牧羊人噶尔迪的山羊白天吃了一种植物的果实,夜间兴奋不睡,在羊圈里又蹦又闹。牧羊人没办法对付,就去请教一位长老。长老把那果实用热水泡过,饮下黑黑的浆液,通夜神清目明,毫无倦意。于是长老给众人分饮这种黑浆,结果人人兴奋,无一瞌睡。宗教的夜课,于是也得以顺利完成。

——这个传说后来演绎成不少版本。天主教版当然讲那是一座修道院的轶事;但重要的是顺便记下的、那位长老的名字:Sciadli(名字更有演变,如写做Shehodet)。

阿拉伯的版本大同小异。在阿拉伯的故事里,其中的地理内容引人注目。传说:摩卡的奥马尔,在年轻时曾经跟着导师沙孜里(al-Shadhili)去麦加朝觐。途中当他俩路过也门的时候,导师病重不起。在临危之际,他给弟子留下遗言说,会有一个蒙面人来到,只需听他的话便是。言罢气绝。奥马尔想为师傅做临终的洗净,无奈沙漠无水!此时,来了一位蒙面人,为他掘了一口井。汲起清水,乌马尔正要道谢,蒙面人摘去面巾,居然就是导师沙孜里本人。——这是常见的奇迹说话;往往不是奇迹本身,而是其他枝蔓更值得注意。

奥马尔为摩卡奉献了第一口井。他的显迹接二连三,从者如流。但是摩卡人却驱逐了他,不得已奥马尔一群来到“乌撒布”,摘各种野果充饥,就这么发现了一种后来被人叫做咖啡的果实。后来流行了瘟疫,他们让病人喝果子煮出的黑色浆汤,又克服了瘟疫。那黑汤被赞美为“黑色的渗渗泉水”,奥马尔被视做圣徒,修建了道堂。

——这一传说,不能用来充做咖啡也门起源的凭证。因为更多的证据,晓谕着咖啡起源的“乌撒布”,在与也门隔着窄窄红海的非洲东端。摩卡乃是后来咖啡买卖集散的港口,因摩卡港的著名,引出了也门的起源说。

《转》指出:阿拉伯语的al-Shadhili,在被书写为意大利语时,转变成了Sciadli。此书的日本作者高出了《绑在一起》的美国教授一筹。因为后者把二手的意大利语Sciadli,进而讹传为Shehodet。

其实,只须追踪到Shadhili一词,谜底就捏在了掌心。这个词可并不陌生,甚至可谓大名鼎鼎,一般中文译作“沙孜林耶”。此乃一大苏非教派的名字,地跨亚非,只知道它与圣裔中的哈桑家关系密切,一个核心圣地是摩洛哥茶畹的Abdu Salam山。从突尼斯、阿尔及利亚,一直到印度,到处都布满了这个教团的信众。其创始者Al-Shazili生于12世纪末,早年苦读失明,因身边聚众而受到迫害,逃至埃及。几度朝觐,逝于横穿埃及的沙漠中——如咖啡起源故事中的也门沙漠。他的教诲甚至渗入中国西北,在黄土高原被传说为“沙孜林耶老人家”,虽然语焉不详。

全世界都用类似的发音,有点神气地说:“咖啡”。没有误解,词语背后的形象,是那种黑黑苦味、驱睏提神的液体。

但这个词自己,原来是这个意思么?咖啡一语,在阿拉伯语中只表示为三个辅音字母QHW。加上不写出的元音,这个阿拉伯语词可用Qahwa表示,姑且拼音做“咖赫瓦”。远在咖啡被人喝之前, 咖赫瓦早已存在。咖啡之前的阿语词汇Qahwa含义繁复,包括“扫除欲望、减少、谨慎于”等含义。词汇背后的形象,既包括后日所说的咖啡,也包括含有麻药的植物,甚至还囊括葡萄酒。

那么这个词,Qahwa——它最初的含义还是“咖啡”么?

只能说,它指的是“咖赫瓦”。这个词包括“咖啡”、也包括别的一些与咖啡类似的植物,尤其是一种叫做“咖夫达”的树,它的叶子名为“咖豆”(未查找原文,日文音译“カート”)。这是一种咖啡树的共生植物。

如狗尾巴草与黍子糜子共生,稗草伴随着水稻;植物在它的起源地,总是共生着大量的同族亚属、共类别科的姊妹。也就是说,在红海对岸,除了咖啡还有咖豆,“咖赫瓦”一词是它们的统称。

它们是否都具备“黑色渗渗泉水”的神圣属性呢?

只能说,它们都有兴奋作用,都使人产生少食身瘦、减少睡欲的效果。凡有这种特性的植物,都叫做Qahwa——阿语“咖赫瓦”一词的含义就在于此。是的,喝了它不饿,它帮人节眠,帮忙完成夜间的功课。但没准它也能让人上瘾,甚至……飘飘然沉入一点麻醉!

尤其咖豆,它更加兴奋提神。这个豆可不同于那个豆,“咖豆”不光是添点兴奋欢愉而已;饮用过分,它能让人昏厥、胡涂、甚至乱心!

唯有咖啡,因它的分寸适度,没有如咖豆——也许还有别的树叶或野果——那样被逐出历史。于是唯有这种豆闪闪发光,地位稳定下来,并独占了“咖啡/Qahwa”这一响亮的名称。

这一喜剧的结果,是经过了斗争才赢得的。拯救它的,是十六世纪沙孜林耶派的伟大苏菲阿布杜·尕迪尔·阿尔·沙孜里。他的大作《论咖啡之合法性》,后日被法国东方学鼻祖德·萨西收录于著名经典《阿拉伯散文集》之中,列为文献的顶级。百年以后,E·萨依德在论述其划时代的东方主义思想时,正是着重举例萨西和此书,才展开了他的批判的。

《论咖啡之合法性》保留了宝贵的历史痕迹。它勾勒了遥远的嘎尔迪时代。它特别对一位住在也门亚丁城的先贤扎布哈尼(殁于1470-71),进行了勾沉发微。据考证,扎布哈尼曾度过红海,在不讲阿拉伯语的埃塞俄比亚地方,见过当地居民在喝一种未知的饮品。回到亚丁以后他病了,想起彼岸的往事,也拿来那种饮料尝试,只觉病意消散,神清气爽。

——先贤扎布哈尼喝的,可能是咖豆。《转》书也没能追究整条的轨迹,待考要点散布在一切角落。简言之,一些Qahwa曾被阿拉伯也门的苏菲们拿来引入自己的宗教生活,用作抗眠振作,参与夜间修炼。可能有过只饮咖豆的时期,亦可能一直咖豆与咖啡兼用。可能因为咖豆欠缺、咖啡才取而代之,也可能苏非的清苦习惯,到了扎布哈尼也嗜好咖啡的时代,才逐步成为合法。

伊斯兰法学界在判断食、饮品合法与否的时候,是否使人麻醉和丧失理智,是一项基本的标准。任凭你再是苏非,对一切莫名的饮品,必须拿出它合法(halal)的证据。我们没读过的《论咖啡之合法性》,猜它该是这样一篇辩护词。辩护的要点,该涉及美食与毒品、陶醉与中毒、赞主功课的成功与个别人迷糊发昏二者孰轻孰重,最后则是对咖啡的助善、温柔、热烈且不过度的品质的赞美。

最后,咖啡没有被打入毒品的冷宫,一种Qahwa打败和淘汰了另一种Qahwa,咖啡走上它的贵族阶段,这个词的含义和味道都清晰了。

但对词义的吟味,还没有完。

由三个字母Q、H、W组成的Qahwa/咖啡一词,发音非常接近真主尊名之一的Al-QWY (强大的,读咖威。《转》写为Al-KWY,与我有些不同——张注)。Qahwa语源Quwwa,正巧又是有力、强壮之意——这自然诱人遐思。所以,沙孜林耶的苏菲们创造了一种仪式(ziker),一面饮着“咖啡”,一面吟颂“啊,咖威!(ya ! Qawiy)”享受其中神秘的感觉。

吟颂的遍数是一共116遍。这116之数,是数学故乡阿拉伯特有的、使阿拉伯字母每个都对应一个数字的神秘游戏。来看Al-KWY:除去定冠词,KWY各字母对应的数字是20,6,10,合计为36。不难找到的、一个各字母对应数字之和也是36的数词,是116(表示116的单词KHWH的对应数字是20,5,6,5,合计36)。这就是念116遍的原因。

——熟悉往昔的新疆、看惯了塔里木农夫服用麻烟习俗的人恍然大悟了!他们此刻理解了大漠泥屋的风景。是的:不仅麻烟其实类似咖啡,而且农夫可能就是苏非。

就这样,随苏非主义的蔓延,咖啡的饮用之风逐渐兴起,并在16世纪定着为新的文化。沙孜林耶是创造这一文化的功臣。据说在阿尔及利亚,人们有时干脆把咖啡叫做“沙孜里”。但咖啡的魅力和这一文化的本质,尚不在饮品的香浓,而在它暗示了一种人的关系,一种生活方式。

十六世纪是奥斯曼土耳其的时代。

包括苏非们的道堂,就像昔日阿拉伯人介绍给世界的“公众场所”是公共澡堂一样,这一次被建议的新的公众场所,是咖啡馆。《转》一书译为咖啡之家。文化的核心词汇,已经换成土耳其语:Kahve-hane的前半,是阿语更准确的转写,后半则是“馆、店、厅、家”——公众的房子。

曾有一个插曲。若不是因为欧洲人总喜欢提及它,本来可以略去:

1511年6月20日,麦加的长官哈伊尔·贝·弥马尔看见,在城市的一隅有一伙人,围着一尊赤土的罐子,一边传递着咖啡,一边陶醉地吟诵。倾耳听时,都是平常的赞词。但是,愈是自然纯朴的举动,在官僚的眼里愈是危险古怪。长官警惕了,于是决心干涉。关于咖啡的合法与否,又一次被推入争论。

这一回,不是翻出了咖豆的旧帐、合法饮品的资格遭受了审查,而是因为它的人气过高,聚众势盛,使得长官不能放心。贝·弥马尔驱散了苏菲,并宣布咖啡被禁止。他鞭打喝咖啡的人,把咖啡当街烧掉。

但开罗省站在咖啡一边,否决了麦加的裁定。贝·弥马尔被解职。随即几年后,从1517年开始咖啡被判定合法,时值穆罕默德一世当政。再后来,集奥斯曼帝国荣光于一身的苏莱曼大帝,指示其御医对咖啡做出鉴定——1550年御医宣布:咖啡以及饮用咖啡之场所,并无半点不妥之处。咖啡沸腾了,它已经被公认美好如麦加的黑色渗渗泉。

大流行开始了。

1554年,奥斯曼帝国的首都出现了第一家咖啡店(Kahve-hane)。仅十来年,它的数量爆涨到了600余家。《转》在此写得非常精彩:

Hane(房子,场所)带着无比的新鲜感,进入了生活。当时人们还没有意识到它乃是一种社交场,而只是习惯了它那气氛的魅力。人们不知道——这种离开家、离开公务、乐意的话一人、或与朋友一起、度过愉快时光的方式,将从此长久地陪伴人类。去见人、去被人见、对人说话、被人搭话、高兴则留下、无聊就回家——此一处Hane不同于自家的Hane,它让你流连忘返;这种日子似乎和平日不同,它给你自由的感觉。

奥斯曼帝国的Kahve-hane/咖啡馆,迅速传入了欧洲,并引发了巨大的时髦。1652年在伦敦,1666年阿姆斯特丹,1671年在巴黎,1683年在维也纳,1687年在汉堡,咖啡馆接连开业。

唯一的咖啡供给源在阿拉伯半岛。一个名字愈来愈响亮,摩卡,作为阿拉伯咖啡的代名词,至今占据着正宗咖啡馆菜单的首席。不消说,今日星巴克连锁店里那种专门哄骗小姑娘的、又兑奶又起泡的赝品,与高贵的摩卡咖啡风马牛不相及。

自从苏非们把咖赫瓦弄到了也门,被传说是诺亚方舟登陆地的、紧贴红海的阿拉伯半岛温暖湿润的西南缘,便成了最早的咖啡栽培地。

摩卡港在17世纪平均年输出咖啡8万袋(每袋60公斤)。但输出口岸不只有摩卡,也门海岸诸港若霍吉达、海牙夫等,运出的咖啡甚至超过了摩卡。只是由于唯摩卡港才允许英、法、荷等国船只靠港贸易——所以咖啡便冠以摩卡之名,随众口相传,而四海远扬。诸君牢记:“摩卡(Mocha)”从来是咖啡的古典、香味(aroma)、高贵的象征,而星巴克的奶泡什么也不是。

全欧洲都喝着也门的咖啡!

想一想就会明白其中有多少钱赚。种咖啡树,运咖啡果,登台忙碌的再不是清贫的苏菲了。咖啡不是熟透了便从树上掉下来的野果,伺候它很费事,从栽苗到采果要等5年。也就是说,想获得咖啡就要投入金钱——所以一旦进入栽培,咖啡就开始了异化。它与资本、以及投机的纠葛开始了。

当我迷醉六十年代歌曲的时候,听过Bob Dylan的一首歌:《再来一杯咖啡为着上路》(One more cup of coffee for the road)那首歌与某女星合唱,旋律特别,不像他梦噫嘟囔的唱法。《转》一书解释道:这位犹太裔的明星,没准在回忆着哼一支阿拉伯文书写的、希伯莱语老歌《咖啡和咖豆》。向欧洲运输咖啡,是一项古老的暴利。在亚丁港,犹太咖啡商人常于开船之际喝上一杯咖啡,并唱这支歌祝一路好运。

由击破十字军的名君萨拉丁筑成的开罗,自从侧身于奥斯曼帝国的帐幔之后,便发展成一个巨大的商业都市。驼队经由麦加朝觐的陆路,帆船乘季风溯红海而上——咖啡从也门运来,装进了开罗的仓库。

把开罗储存的大量咖啡及时、保质、赢利地运到欧亚各地,这种经济需求造就了一种开罗的豪商。《转》描述黎凡特商人的如下一段,不能不移录:

“在此,让我们想象一个独自仃立开罗市场、陷入了深深瞑想的商人。

他不是苏菲,也不是朝觐者。他只是买卖咖啡、并进而自己经营豪华的咖啡馆的一个开罗豪商。他着迷于从这越过沙漠和红海来临的商品咖啡里谋求厚利。他不是骗子也不是强盗。他必须在买时,让卖家由衷相信是在等价交换的情形下买;也必须在卖时,让买家真心相信是在等价交换的状况下卖。但是,若是从最初的卖家到最后的买家都贯彻等价交换的话,作为媒介的他就没什么像样的利益了。媒介手续费不能维持豪商的地位,更与资本的积累远隔重山。

所幸唯是,被他的活动结合的共同体各有其相异的价值观,豪商必备的能力乃是——从被商品交换结合起来的共同体的价值观差异中,挤榨出利益。……这决不是阿拉伯商人特有的发想。与国家权力纠结、若是能奏效就依靠‘全能的主’、但更信奉合理性、广张商品交换之网、利用各种共同体的价值观差异牟利——这是一种超越国家文化界限的、资本在原始积累期的国际商业资本家的共通发想。而且,成为这种资本家活跃舞台的地区,是东地中海,所谓的黎凡特。”

换言之,依仗着奥斯曼帝国赋予的历史机遇,在宽容的时代使自己坐大肥满的“黎凡特商人”,作为新生的资本家阶级的第一梯队,已经在地球的各主要港口乘夜抢滩。

奥斯曼帝国在同时代欧洲人心目中的地位,很难为中国人想象。至少已有过两个大学的土耳其研究丛书,其立项的思路里,游走着低估奥斯曼帝国的潜语。至少,风靡了欧洲的奥斯曼时尚,使从黎凡特运去的咖啡,加载了商品的“使用价值”。也就是说,只因欧洲人“崇洋媚外”,在黎凡特商人老谋深算的注视下,东方浪漫的追星族追逐着咖啡的香味,把咖啡认定为标榜上流的第一饮品。

买卖不仅保险,买卖将有暴利!如马赛商人从东地中海奥斯曼领内买来的咖啡,运到了马赛就最少可赚3倍。不用说再远销更远的欧洲腹地,不用说卖到凡尔赛宫去喂那些虚荣的法国贵妇、或是直输伊斯坦布尔奢华的苏丹宫殿!……孤独的苦汤,苏非的传统,如今骤然变做了昂贵的名牌,奢侈的象征。膨胀的咖啡需求,已然使得咖啡在船仓里染上了铜锈。它再也不是深夜啜饮的圣洁泉水。新生的资本主义,正在沸腾的咖啡泡沫里,依附着东方的传说,依附着无敌的香味,向世界扩散。

1669年,苏莱曼·阿雅·穆斯塔法·拉撒,奥斯曼帝国特命全权大使,受帝国苏丹穆罕默德四世的任命,来到太阳王路易十四坐镇的巴黎。他只是听从上命,全未想到,自己将导演一出在后日脍炙人口的咖啡喜剧。

在这一时刻的前后,咖啡把政治史搅拌得全如轶事。

一百多年前,奥斯曼曾有过一次妄举。它的目标或野望,是在确保了东地中海的制海权之后,进而夺取远在巴尔干半岛背后地处东西文明接点的,被土耳其人称为“金苹果”的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首都维也纳,把边界推至欧洲中部。为摘下这颗金苹果,1541年奥斯曼军队兵临匈牙利布达城下。

奥斯曼土耳其人平定匈牙利的过程,充满了东方的睿智。布达城的将领显贵们接到邀请,参加称为“和平的交涉”的宴会。在享受过令人眼花缭乱的东方美食之后,客人们准备告辞。主人说:还有一道,姑且叫它黑色的汤吧,请贵宾多留片刻。

端上的是漆黑浓甜的咖啡。最后,待咖啡饮罢、客人告辞时,布达城已经被奥斯曼精锐的新军(Yani-cheri)解除了武装。通向“金苹果”的最后一道篱笆被拆除了。而匈牙利语中的“黑色的汤”一语,含义也固定为:“最后发生的是坏事”。

苏莱曼·阿雅出使法国的背景是什么?

此时,奥斯曼帝国用“黑色的汤”制服了匈牙利(1541)、在与威尼斯的拉锯战中夺得了塞浦路斯(1573)、更获取了地中海的克里特岛。土耳其人早已毫无停滞于骑兵或陆军时代的形象。它的造船业和海军震惊欧洲:木材从黑海的森林砍伐、金属从摩尔塔瓦出产、造船技术正是由宿敌威尼斯人提供、甚至水兵也并非不惯海船的土耳其人,而多由挣钱谋生的意大利或希腊基督徒充当。

虽然没有取胜、但却给了欧洲以永不磨灭印象的、1683年第二次对维也纳的著名围困,此刻已经发动。向金苹果出发的先锋,后日看来,就是土耳其的美男子苏莱曼·阿雅。14年后大军即将合围金苹果,此刻苏莱曼·阿雅做为大使来到巴黎,为的是揣摩和影响法兰西。

1699年11月在凡尔赛宫举行的路易十四对奥斯曼大使苏莱曼·阿雅的接见仪式,据记载是这样的:

大厅里极尽法兰西的繁华。路易十四正服冠戴,帽子上嵌一颗价值1400万金的大钻石。列席的贵族们,也浑身都是珠宝金银。王座置于巨大的长廊尽头,两侧满饰着丝绸绒毯、宝物珍玩。苏莱曼·阿雅视若不见,微笑步过长廊。这位大使只穿一袭白色长袍,宛如沙漠中的驼队行商。他无论举手投足,风度身份,使满堂宾客不禁叹羡。他走过大厅,在路易十四面前站住,取出国书呈上,并要求即席宣读。国王答曰容读后再作回复。大使对国王受书之际未曾起立提出抗议。路易答风俗不同不必介意。大使坦然退出大厅,凡尔赛宫的马车把他送回巴黎。

次日起,咖啡外交开始了。

“这里的人们马上被那土耳其人迷住了。他快乐地接待客人,按照祖国的习惯,招待人们品尝咖啡。在巴黎的上流社交界,咖啡的最初一口对谁都是苦的,但若是为了体验遥远东方的异国情调世界的快乐,又实在太是值得。家具、壁毯、装饰,一切都让人联想君士坦丁堡最丰足富裕的居住。这里根本没有椅子。倚着地板上松软的靠垫,虽借助翻译,须知这是用从未体验过的放松姿势与主人交谈!裹着鲜艳的土耳其衣裳的、年轻而且貌美的仆人,向贵妇人递上饰有金穗的大马士革织造的小餐巾,穿梭般给女客手中据说是日本造的磁杯里添上咖啡。也许人们陶醉的不过是对东方异国情调的幻想,但不管怎样,在十四年后维也纳就要被攻打的紧迫形势下、咖啡在巴黎的上流社会开始了流行。”

迷醉名誉的宰相卡拉·穆斯塔法发动的第二次围攻维也纳战役,最终以失败告终了,金苹果与东方因之永远地失之交臂。有趣的是,令欧洲谈虎色变的“新军”辎重里,居然运送着巨量咖啡,显然土耳其人没有设想失败。原先他们只认真地担心:在没有Kahve-hane的蛮荒维也纳,若无咖啡的享受可怎么办。

是由于苏莱曼·阿雅的咖啡外交?反正路易十四一个兵也没派。西方赢得这一仗,靠了一名间谍。名叫凯沃尔克·克尔西茨基的这个人,原是黎凡特商人的翻译,会说土耳其语。他潜过战线,为德意志和波兰的联军取得了联络。

奥斯曼大军败退时扔下了大量辎重,其中包括咖啡。趁着别人不懂咖啡的贵重,这名间谍在战后请赏时,指着口袋,要求赏给他土耳其人扔了的那些黑豆子——这就是位于维也纳市中心的、第一家咖啡馆的缘起。

至今回味围攻维也纳的旧事,仍能感觉其中一股壮大。军事实力等无需赘论,仅一种凝缩于咖啡中的罕见自信,给人的记忆留下了难忘的痕迹。

话分两枝: 咖啡最初在欧洲,并没有受到苏莱曼·阿雅时那种青睐。相反,欧洲不存在如伊斯兰世界那样支撑咖啡商品形象的思路和观念,如比喻咖啡为“黑色的渗渗泉水” 的那种内心喜爱。咖啡初入伦敦时,甚至曾被市民以“散发恶魔的臭味”为由,上告政府取缔。

最盼望咖啡能被人接受的,并非种植咖啡的阿拉伯人,而先是黎凡特商人、后是荷兰的东印度公司。这家1602年创设的公司,早在1642年就把32000公斤摩卡咖啡运入印度加尔各答,1663年起咖啡定期输入荷兰。

值得提醒的是:荷兰人并不喝咖啡。他们要把它运到哪儿呢?——南亚和东南亚。因为当时通过麦加和麦地那,对咖啡的观点和喜爱,已流传阿拉伯以外的穆斯林世界。其中潜在的,正是商人们追求的、两地间巨大的价格差。

能不能把这种黑色摇钱树在别的地方也种活呢?暴利的催促,使荷兰商人对他们的南亚殖民地动了脑筋。先是在锡兰,接着1680年在印度尼西亚的爪哇,摩卡的咖啡树移植成功。1712年,最初的894磅爪哇咖啡,被装船直运阿姆斯特丹。咖啡的殖民地时代开始了。

《转》的作者在以后的叙述中,显示了锐利的批判精神。他写道,荷兰商人抛弃了——把咖啡从阿拉伯商人手中尽可能便宜地买来、再把它尽可能高价地卖出的方法。一旦咖啡在他们的操纵下“生产”出来,咖啡就变了。荷兰东印度公司并没有对爪哇的上层施以暴力。毋宁说被选择的是与土著上层的勾结,即让他们用现金购买有关咖啡种植的一切权利。对爪哇的权势阶层而言,殖民主义意味着巨大的利益。既然确保了特权,他们就挥舞鞭子,驱赶庶民去给荷兰人种咖啡。

爪哇农民或者无偿地在种植园劳动,或者把自家农田改种咖啡,按荷兰人的价钱出卖咖啡豆。东印度公司规定:1皮扣尔(约125磅)咖啡付4.5达拉,而往往农民只能拿到一半。收购却是“大斗入”,1皮扣尔居然满填180磅。其间的差额,被殖民地的官员、买办、与庄园主分而食之;其间的苦痛,唯咖啡农才能尽知。

荷兰的财富在迅速聚集。最初15年,爪哇向欧洲运出了咖啡150万磅。1855年记录的数量,已经是1亿7千万磅!

这是陌生而恐怖的种植园。这是苦涩的“咖啡”,而不是果腹的稻米。从来要生存必须吃稻米,但如今若想吃饱就必须放弃稻田、双手捋下不能吃的苦豆。原住民的自然经济,被资本破坏了。这是使饥饿在富庶的稻米之乡蔓延的破坏。自被迫改种咖啡后,爪哇出现了饥荒。

咖啡,已不再是天方苏菲的夜谭。最初在也门,沙孜林耶在饮用咖啡前,先有过特殊的精神欲求的设定。但欧洲人手中的咖啡不同,它和欧洲殖民主义的黑暗历史浸泡一缸、成了对自然与人心横加破坏的代表性商品。

但咖啡被异化的路,才刚刚开始。

从1672年开始,就宛如与苏莱曼·阿雅大使的咖啡外交相呼应,先后两次有亚美尼亚人在巴黎,模仿伊斯坦布尔的咖啡馆(hane)开店。但门可罗雀,维持不能。后一家店卖给了自己的店员、一个波斯人;他根据家乡把咖啡馆称做“认识的学校”的思路,把店挪至知识分子汇集之处,总算勉强经营。

而在前一家亚美尼亚店里打工的、西西里人普罗蔻波·德·格尔代洛,却一举奠定了咖啡在法国的地位。西西里是个与阿拉伯世代纠缠的地方,也是冰激凌的产地。普罗蔻波对咖啡其物深知三味,他先后推出了冰激凌、兑红茶咖啡,并把一处公众浴场改造成豪华的社交天堂。为粉碎当时英法女界盛传的、咖啡阻碍性能力的流言,他还与前后两任妻子共生了12个孩子,此即1689年开业、在巴黎大名鼎鼎、甚至成为启蒙主义时代标志的“普罗蔻铺”。

又一个对伊斯兰着迷的孟德斯鸠,著作了一本《波斯人信札》,盛赞咖啡。他夸张地说,从普罗蔻铺出来的文人,才气增加了四倍。

咖啡馆成百地增加,巴黎已快变成一个大咖啡馆,虽然天主教神父仍在说“咖啡镇压情热的火焰、对立誓坚贞的人是绝好的援助”。一方,顽固认定咖啡具有毒性的法国人,发明了兑奶、奶煮咖啡以“解毒” 的喝法——这便是日本所谓咖啡·奥莱、西班牙的咖啡共奶(café con leche)的肇始。而过去,从阿拉伯到土耳其,咖啡是不加奶的。

咖啡完成了形象的更换。各种标签,诸如“反色情的理性饮品”、“清醒的利口酒”在普及,欧洲以它的方式改造文化,从口味到精神,一切都在渐渐远离其源头。

陆军大尉德·库留渡过大西洋把咖啡苗运到马提尼克殖民地一事,是法国的英雄故事。据说,库留读了孟德斯鸠的《波斯人信札》后,萌生了在自己任地马提尼克种咖啡的念头。荷兰有“东印度”,而法国人有“西印度”。1723年库留从南特港起锚,把用玻璃罩子保温的咖啡灌木,运到了马提尼克。36年后,马提尼克和瓜达卢普两地就输出了1120万磅咖啡。1759年,海地、马提尼克、瓜达卢普的咖啡产量,分别是7000万、1000万、700万公斤。

从此发端的、法国在加勒比海诸岛殖民地的咖啡种植,很快就获得了不断膨胀的产量。又是嗅到了其中的暴利气味,早早在1732年马赛商人就与法国印度公司签订契约,攫取了向黎凡特地域倒卖咖啡的输入权。他们的思路很简单:把价格压低到摩卡之下,必有暴利。

法国殖民地咖啡开始了向中东的倒流。1736年,9万皮阿斯特(货币名)咖啡,运进了叙利亚名城阿勒颇。若再抄录,会引出更多生疏的度量衡或货币名,总之,法属西印度产咖啡因为它的低价,席卷了法国及欧洲,直至奥斯曼领的小亚细亚、波斯、亚美尼亚。不仅在法国已是富人喝摩卡、穷人喝马提尼克(价格仅四分之一);就连奥斯曼首都伊斯坦布尔的咖啡之家,也把摩卡和西印度咖啡混起来喝了!

德·库留得到大大称颂,加官至瓜达卢普总督。他开发的咖啡岛,被法国称为“幸福的马提尼克”。只不过,“幸福”是用低贱的黑色生命垒筑的。

《塔曼果》是梅里美勾勒法国人贩奴经纬的、一部伟大的小说。当时法国奴隶贸易的中心是南特。小说中的奴隶船,就设计为从南特出发驶向马提尼克。现在这些细节好懂了:白人船长打量着魁梧的塔曼果说:“这样一条大汉,若能把他安全无事运到马提尼克岛,我至少能卖他3000法郎!”

在马提尼克还诞生了弗兰茨·法农,一个重要的思想家。他后来献身于阿尔及利亚的独立解放,思想却萌芽于少年时在故乡的生活。

紧接马提尼克为法国种咖啡的,是海地。

法国大革命时的1789年,几项重要的数字集中在海地:这一年有超过一千五百条船入港。这一年从海地运到法国的咖啡,达到了8000万磅。也是在这一年,海地的人口约为55万,其中白人4万、混血人9万、黑人45万2千。这一年,拥有黑奴但没有权力的混血人,开始争取政治地位。他们在拒绝给黑奴以人权及公民权的立场上,与白人毫无二致。

Aroma,这个词已不能只译成“香味”。它包含的,已不仅是东方异国的情调之香。这个美丽的词与血腥、苦役、罪恶、奴隶等词汇纠缠,也与甘蔗、白银等物品捆绑,被投入了世界史。

残酷的奴隶役使、极端的种族歧视,招致了革命的报复,何况正是在革命的时代。1791年,在法国大革命的影响下,大规模的黑人起义在海地爆发。600个咖啡种植园、200个甘蔗种植园、200个棉花种植园一起被付之一炬,烈火照亮了加勒比海。黑非洲的原始宗教对抗着霸道的白人一神教,领袖是黑奴勇士杜桑·卢维杜尔,口号是“往日的自由”。

罗伯斯比尔率领的国民公会宣布废止黑奴,给予黑人以人权和公民权。但是法属海地不单和西属多米尼加共处一岛,而且与英属牙买加也近在咫尺。被赶出来的种植园主们请求西班牙和英国干涉,于是海地同时与英、西、法三个强国战斗,并宣布了禁止奴隶制度的海地宪法。

刚刚夺取了皇冠的拿破仑不承认海地宪法。一个马提尼克大种植园主的女儿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皇后、常上电影的约瑟芬。拿破仑懂得什么是殖民地财富。他决定让马提尼克和瓜达卢普恢复黑奴制,并朝海地派去了54条军舰。杜桑·卢维杜尔被诱捕,后送到巴黎处死。

1804年,伴随着十九世纪的开幕,海地宣告独立,残存的法国人“携奴”逃到古巴,又把奴隶制惨淡经营了百年。我在古巴看过一个咖啡种植园,站在拷打奴隶的刑具镣铐之前,我周身袭过一阵颤栗。白种文明人的偏执、暴戾和无耻,使人费解、震惊、和愤怒。

至今,海地革命被评价为第三世界民族解放运动的先驱。

十九世纪以后的咖啡故事,简述之,大概有这些要点:

粉碎了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拿破仑,宣布封锁大陆。

这对德国人可是“苦“难。因为接受土耳其人的习惯,那时德国人已离不开大量加糖的咖啡,如巴赫的《咖啡合唱》中女高音就引吭高歌:“咖啡,你比一千个吻还甜!”德国无论如何也要冲破拿破仑造成的无糖无咖啡的境遇,于是认真地开始了咖啡代用品和蔗糖代用品的研究。

拿破仑和作为帝国的法国,最终失败了。马克思总结说:拿破仑封锁大陆政策造成的严重的咖啡与砂糖的匮乏,是驱使德国人起义赢得后来辉煌解放战争的基础。因此,“咖啡和砂糖在19世纪显示了它们世界史的意义。”

后来,连我们也熟知拿破仑法国在莫斯科的惨败,但多数人没留意俄军乘胜进驻了巴黎。俄国乃是一个红茶国。一些法国人(估计一定是那些黎凡特商人的同胞)马上把咖啡馆改成经营红茶。俄国军人总是牛饮,且性情急躁,常拍着桌子粗声大呼:“быстро!”(快点!读“贝斯特洛”)于是法都巴黎到处都出现了叫作“贝斯特洛”的红茶馆,与咖啡屋掩映成趣。

——当然,1747年德国科学家发现的甜菜糖、和随后试验成功的甜菜榨糖,意义要比德国造代用咖啡更大;但是德国从而决心向东非开拓殖民地,却逐步使欧洲列强瓜分殖民地的矛盾激化。

德国嘱托科学家寻找合适的栽培地,最初被选中的是东非的乌桑巴拉地区(回忆一下苏菲咖啡的“乌撒布”)。德国鲁尔区的产业主们显示能力,在咖啡园和海岸间修建了东非铁路,并导入了资本主义之精华,即工资计酬的劳资制度。但毫无效果,甚至在1905年招致了叫做“马基马基”(神圣的水)的黑人起义。德国人以“高科技”的机关枪、以及最原始的饥饿战来镇压,杀死和饿死的黑人达7万5千,镇压后,德属殖民地南部只剩下了1千余人。

但固执的德式殖民主义并不放弃。又被选中的,是海明威小说描写的乞力马扎罗山的南麓。一块希腊、意大利、英国人均有染指的土地。到1914年,此地已有种植园100处,咖啡树284万余株。接着德国人挺进的又一块土地,是面临着维多利亚大湖的布寇巴。后来,布寇巴咖啡在欧洲诸大咖啡进口港赢得了畅销,其原因是它盗用了“摩卡”的金字招牌。

此时的摩卡怎么样了呢?

进入了二十世纪的摩卡,早已失尽了数百年来的繁华和富饶。在资本魔手栽种的咖啡压迫下,它此时命在垂危。昔日热闹的港口渐渐淤塞,栉次鳞比的商馆已是废墟。这座以香味和东方的浪漫闻名的古城,变做了一个只有400人口的海边村落。

拿破仑封锁大陆的另一个作用,是催生了巴西国。

确切地讲是:拿破仑命令葡萄牙,不许让英国佬使用任何一个葡控港口。而葡不听,于是拿派兵打葡,占领了里斯本。葡王不得已“西狩”,逃到了大西洋彼岸的西印度殖民地,临时流亡。因此须知,里约热内卢也就充当了宗主国葡萄牙的首都达14年之久。待到拿破仑灭亡,葡王回辇欧洲,巴西的大庄园主们不愿交出代理首都期间获得的权力和利益,于是一场阴谋被策划,留守里约的儿子率领巴西向老子宣布独立,是为今日巴西。

1727年,仅在法国军官德·库留把咖啡带入加勒比海之后4年,巴西开始了它的咖啡种植。真正使咖啡的话题具备世界史规模的,乃是巴西。得天独厚的地理和气候条件,使巴西咖啡的生产异常顺畅。到了20世纪初的前10年,巴西咖啡已经占据了世界产量的四分之三,90%的巴西人口与咖啡生产有关,巴西外汇收入的90%是咖啡收入,于是葡萄牙人吹嘘说,咖啡讲的是葡萄牙语。

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全世界都堕入了萧条的深渊。而巴西却因为美国突然兴起的、清教徒式的禁酒风,使得一直与酒精互相对抗的商品咖啡获得了热卖。但是在危机的乌云下,海市蜃楼转瞬即逝——1929年,巴西追随它的资本主义诸胞兄,迎来了史称大萧条的溃败。

这一年大批咖啡树恰恰到了结果期。大丰收带来了大灾难,巴西政府决定采取销毁政策:政府对出口咖啡课以100%的重税,用这笔钱购买积压在库的咖啡,然后将之倾入大西洋,就像传诵的一些国家把牛奶倒入大海一样。同时,成了过剩产品的咖啡被当成煤烧锅炉;有一帧摄于1932年的著名新闻照片,拍下了几个火车司机挥舞大铁锹,把堆起的咖啡豆铲入炉膛的场面。

在20世纪,一条沿着赤道的“咖啡环带”已经在地球上形成。南方的咖啡出产国,就像其他各项一样,供给着北方的咖啡消费国。到了你我也喜欢喝咖啡的1980年代,不管你信不信,书上确实这么写着:咖啡的年输出总额居然达到了120亿美元,在世界贸易中排在第二位,仅在石油之后。

结语

我亲眼目击过,几个中国人在东来顺宴请一对欧洲教授夫妇。饕餮之后,夫人想喝一杯咖啡。餐馆服务员已经摇头说没有,但热情的老板不愿让外宾扫兴,命令冲了自用的雀巢,给客人端来。

不想,夫人抿了一口,突然怒气上冲!席间气氛骤然一变。

我懂得:不是味道好坏,是咖啡受到的侮辱,使她不能容忍。

那招致嗔怒的、东来顺服务员冲出的咖啡,可用四个字形容:甜腻温吞。确实农民口感,但也正是中国流行的口味。

丈夫觉得脸上挂不住了,赶紧拦住想发作的夫人,连连打岔,打着圆场。

我常忆起那一天,那位夫人令人回味。

在她的冲动中,有一丝数典忘祖的滋味。或许她从来把咖啡当作国粹,而忘了咖啡的东方出身,和这么长的故事。

作者:张承志(写于2009年3月10日) 来源:《张承志作品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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