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罐子一直是客厅酒柜里的要角,跟进口洋酒并列,腰杆挺得直直的,仿佛古董或奖杯那样的存在感。母亲平日打扫的时候,会用鸡毛掸子先将灰尘掸去,再用湿抹布擦出玻璃光泽,最后用干抹布把水纹抿干,那罐子就像刚买来的一样,皎洁明亮。
总之,客人没来,那罐咖啡就如同昂贵的饰品,放在小孩即使掂脚尖也够不到的高度。罐子外头黏贴着英文标签,透明玻璃罐身带点浅褐色,但那就是现今看起来一点都不稀奇的速溶咖啡粉,毕竟是戒严时期,出国观光旅游尚未开放,进口商品罕见,罐装速溶咖啡粉俨然是奢侈品。不晓得是台南城内友爱街委托行买来的,还是父亲的纺织厂往来客户送的,也有可能是去府前路“克林”买奶粉时,另外发现的珍品,总之,那是小孩碰不得的宝物,令人垂涎却不能品尝的禁忌。
为了那罐速溶咖啡粉,母亲还特别去东门城边专卖高级邮轮拆船货的地方买了四组咖啡杯盘,白底蓝花,平日就依偎着咖啡罐,也成为客厅橱柜摆饰,照例要经常擦拭,有客人来访,那可就是奉命出来待客的重要部队。母亲冲泡咖啡的样子,以我当时的小孩视野看来,好像西洋童话故事里的公主王子舞会才有的戏码,看着看着,立刻入迷,想像自己参与一场不得了的盛宴。
舀一小匙咖啡粉,注入沸腾滚水,汤匙缓缓搅拌,粉末散开来,白色瓷杯也就慢慢渲出琥珀色如宁静湖面的涟漪,但那琥珀色汁液又在汤匙晃动中,出现半透明的反射光泽。母亲会在咖啡盘另外放一根干净汤匙,摆两颗雪白的维生方糖,端到客人面前,那过程总是小心翼翼,不让杯盘因为手腕颤动,而发出不敬的摩擦碰撞声响。
客人离开后,咖啡杯也空了,留一点让小孩舌尖舔一下的余地都没有。
大人不在家的时候,几个小孩也曾经互相怂恿,谁敢搬张椅子去放在客厅酒柜前,把那罐咖啡请下来,即使一根手指头去沾点颗粒粉末都好,但没人敢。
喝不到咖啡滋味,那就偷吃方糖。方糖是绿色纸盒外包装,盒内另外衬一圈白纸。母亲在盒里放一根小铁夹,避免手拿的温度,坏了方糖外层的干爽。趁着母亲午睡,我偷偷打开饭厅菜橱,伸手摸出维生方糖的绿盒子,也不劳动小铁夹,直接拇指食指一捏,方糖塞进嘴里,关上菜橱纱门,飞奔出去,躲在院子跟家里养的狗蹲着一起,慢慢地,方糖在嘴里融化的甜蜜,化解了偷吃的罪恶感,没被发现,胆子就大一些。
上了小学,终于鼓起勇气,一个人看家的午后,先把一组咖啡杯盘小心取下来,再双手捧着咖啡罐,好像庙宇请神明那么谨慎。终于打开罐子,整张脸凑过去,鼻子都塞进罐子里了,用力吸气,那味道好微妙,没办法形容。
罐子里的咖啡粉末已经受潮结成硬块,我学母亲拿着汤匙在表面用力刮,刮到足够一汤匙份量,再小心用热水冲泡,放两颗维生方糖,搅拌,搅拌,搅出琥珀色的湖水涟漪。小汤匙舀一口,吹凉,不敢大口喝,只小小啜一下,天啊,这酸酸苦苦又带着甜味的液体,如何形容才好……那是我人生第一口咖啡呢!
那咖啡罐就一直放在酒柜里,直到结成汤匙再也刮不动的硬块,不知谁想出来的点子,那就豪迈注入热水,盖起盖子,用力摇晃,家人各自分一杯吧,尝尝滋味也好。
玻璃罐子摇了好久,硬块溶掉一些,倒出来的黑咖啡,又酸又苦,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好像还有酒柜的木头潮湿味,像中药!
我们几个小孩陆续准备联考、频频熬夜的那几年,已经可以在一般商店买到整罐的速溶咖啡,也有粉末状的奶精可以搭配,倒是维生方糖的选择没变,有时冲泡克宁奶粉当宵夜时,还是习惯加两颗方糖提味,很老派的癖好。
后来,三合一咖啡也流行了好几年,当街头巷尾出现各种现煮咖啡店,外带咖啡成为潮流辨识码,在家自己磨豆也不难,不管用摩卡壶还是滤纸手冲,或是自动咖啡机,或传统虹吸式,总之,速溶咖啡粉好像退居到二线,或更远的边缘了。
我家的白底蓝花咖啡杯组还在,毕竟年份有点久了,杯缘出现微微裂缝缺角,花纹褪色,有了岁月的斑驳感,但提起当年那罐速溶咖啡,到底是Maxwell?还是Nescafe?没人记得了。
母亲年纪大了之后,家里有客人来访,总还是觉得泡咖啡招待才够盛情。只是三番两次拿了我磨好装罐的豆子,汤匙舀进杯里,就这样端给客人,然后三番两次向我抱怨,这种咖啡不要买了,怎么搅都搅不散,对客人不好意思。
或许,我该为念旧的母亲准备一罐速溶咖啡,说不定在她内建的主妇魂基因里,非得要昔时客厅酒柜的那罐不知是Maxwell还是Nescafe的细碎颗粒咖啡粉末不可,要在杯里缓缓搅拌出琥珀色的湖水涟漪,配上咖啡盘那两颗维生方糖,才叫待客吧!
来源:天下杂志 作者:米果
米果,文字工作者,小说与随笔杂文书写者,网路重度使用者,台南出身,喜欢棒球与日本推理小说,不爱好莱坞电影和韩剧。最怕受邀演讲座谈,也怕走在路上被认出来。最喜欢逛菜市场跟超级市场,把自己喂饱是现阶段最热中的人生志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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