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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文化:来自荷兰的咖啡商人

浓稠的液体在碗里漾起涟漪,黝黑、热烫、一点也不吸引人。

米盖尔.李安佐端起碗,将碗挨近,他的鼻子几乎碰到那柏油般的液体。他将碗端起片刻,吸了一口气,将那气味深深吸入肺里。像泥土与难闻的树叶散发出的强烈气味,令他大吃一惊,仿佛是药师放在破口瓷瓶里的东西。

“这是什么?”米盖尔问道,满心不悦地用大拇指的指甲戳着另一根大姆指边缘的皮肉。她明知道他没那个闲工夫,为什么要带他来这里看这无聊的东西。米盖尔满腹牢骚,却不动声色,倒不是因为怕她,不过他发现自己得努力别惹她生气。

他望去,看到葛婥伊徳咧嘴笑着,看他在指甲肉上默默做着自残的举动。他熟悉她那令人无法抗拒的微笑,明白那微笑的意义︰她对自己很满意。当她面露那样的神色时,米盖尔要对她发脾气也难。

“这可是非比寻常的东西。”她告诉他,指着他的碗说︰“喝下去。”

“喝下去?”米盖尔斜睨着眼,看着那碗漆黑的东西,说︰“这简直就像浓烈的百家德兰姆酒,当然是非比寻常了,可我不想知道那尝起来是什么味道。”

葛婥伊徳靠过来,几乎碰到他的手臂,“喝一小口,我就一五一十地跟你说,这烈酒会让我俩发财。”

事情是从不到一小时前开始的,当时米盖尔发现有人抓住他的手臂。

他在转头前的霎那,思忖着几种令人不快的可能︰可能是死对头或债主、被抛弃的恋人还是她怒不可遏的亲戚、或者是因他极力推荐而买了波罗的海谷物期货的丹麦人。不久前,陌生人靠过来还意味着希望。商人、谋士和妇女都来找米盖尔,向他请益,渴望他的陪伴,还跟他讨价还价。如今,他只想知道灾难又会以什么面貌降临。

他不想停下脚步,他正在前进的人群里。每天新教堂的钟敲了两声,就表示交易所的交易结束了。数以百计的经纪人蜂拥而出,来到阿姆斯特丹市中心的水坝大广场,沿着巷弄道路和运河两边分散开来。瓦摩士街是通往最受欢迎的酒馆最快的路线,沿街的店东们戴着宽边皮帽,抵挡从须德海刮进来的湿气,步出店外把一袋袋香料、一卷卷亚麻布、一桶桶烟草排放好。水手、鞋匠和女帽商招手唤人进去,贩卖书籍、笔和异国风味小饰品的商贩,大声叫卖着他们的商品。

瓦摩士街成了一条黑帽、黑衣的川流,只见白衣领、白袖、白袜和银鞋扣的闪光点缀其间。贸易商们经过打从东方、新世界,或百年前没人听说过的地方运来的货品,像教室里放出来的学童般兴奋不已,操着十几种不同的语言,谈论著他们的生意。他们大笑、大叫、比划着双手,凡经过面前的年轻女子,他们都一把抓将过去。他们掏出钱包,扫过店东们的货品,留下硬币扬长而去。

米盖尔.李安佐没有大笑、没有欣赏摆在他面前的货品,也没伸手去抓曲意逢迎的店家女子柔软的身躯。他沉默地走着,低头避开微微细雨。今天是基督教日历一六五九年五月十三日,每个月二十日是交易所的结帐日,这一天当月的借贷双方都要结清帐款,钱财易手。在这之前,大家可以随兴操盘都无所谓。今天白兰地期货不太妙,米盖尔现在只剩不到一星期的时间可以抢救,否则就会再多出一千块钱的债务。

又欠了一千块钱。他已经欠了三千块钱。曾经,他一年可以赚上那笔金额的两倍,但六个月前糖市崩盘,把米盖尔的财富一并拖垮,然后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失误。他也想像荷兰人那样,不把破产当回事。他试着告诉自己没关系,只要再多点时间,就可以弥补这笔损失,可是要他相信这想法,还得花上一段时间。他思忖着,再过多久,他那张孩子气的大脸就会开始消瘦?再过多久,他的双眼就会失去商人那种热切发光的眼神,而透出赌徒孤注一掷的空洞?他发誓绝不让这种事发生在他身上。他不会变成那些迷失的灵魂,在交易所流连不去的鬼魅,在每个结帐日之间煎熬、苦苦挣扎,只为了赚到足够的钱,再熬过这个月的帐单,然后稍微喘口气。

现在,不知是谁的手指抓着他的臂膀,米盖尔转头过来,看到一个穿着整洁的中产阶级荷兰人,二十岁左右,是个肌肉结实的宽肩男子,一头金发,一张英俊的脸庞几乎称得上漂亮,好在下垂的胡子为他添了几分男子气概。

这是韩卓克,没人听说过他姓啥,他是葛婥伊徳.达姆胡伊斯的跟班。

“您好啊,犹太佬。”他说道,手还抓着米盖尔的臂膀︰“我希望今天下午您一切顺心如意。”

“我一向都很如意。”他答道,一边扭动脖子四处张望,看看身后有没有喜欢拉杂闲扯、惹事生非的人。马马德是葡萄牙裔犹太人管理委员会,禁止犹太人与“不合宜”的异教徒聚会,虽然认定标准很模糊,但没有人会把穿着黄色无袖短上衣和红马裤的韩卓克视为合宜的人。

“达姆胡伊斯夫人差我来请您过去。”他说。

葛婥伊徳以前玩过这把戏。她知道米盖尔不能冒这个险,在瓦摩士街这种公开场所的大街上,让人看到他跟一个荷兰女人在一起,尤其是跟这荷兰女人做生意,因此,她派她的人手过来。这样对米盖尔名声的风险并没有比较小,只是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在不露脸的情况下逼他就范。

“跟她说,我没这闲工夫。”他说,“我现在没空。”

“你当然有空。”韩卓克咧着嘴笑道︰“什么样的男人会拒绝达姆胡伊斯夫人?”

米盖尔拒绝不了,至少不容易,要他拒绝葛婥伊徳或任何人提出有意思的建议——包括他自己——都很困难。米盖尔对厄运没兴趣,灾难之于他就像一套松垮而别扭的衣服。他正身陷破产困境,必须每天逼迫自己小心翼翼扮演这样的角色。他知道,那是他真正的诅咒,所有假装改信天主教的秘密犹太人的诅咒︰在葡萄牙他已经太过习惯伪装了,假装天主教徒去做礼拜,假装瞧不起犹太人,假装尊重宗教法庭。他觉得就算自己是某种人,但要让全世界以为他是另一种人也无所谓。欺骗,即便是自欺,也实在太容易了。

“谢谢你的女主人,不过请代我表示遗憾。”结帐日马上要到了,又有新积欠的债进来,他得克制一下他的娱乐,至少得过一阵子。今天早上又有一张字条,一张破纸片上陌生而没有具名的潦草笔迹写着︰把钱还给我。米盖尔打开每一封这样的信时,就会闷闷不乐地想着,等着轮到你吧。但是,他还是被那直截扼要的语气和杂乱的字迹给吓到了。只有疯子才会寄这种没头没尾的信——就算他有钱,就算他想用他所剩无几的钱来做还债这件蠢事,可他要怎么回信呢?

韩卓克瞪眼望着他,仿佛听不懂米盖尔口音浓重但说得不错的荷兰话。

“今天不行。”米盖尔说道,语气更坚持了。他避免用太强硬的口气跟韩卓克说话,他曾见过他把一个肉贩的头猛地掼在水坝广场的石头上,因为那人将腐臭的培根肉卖给葛婥伊徳。

韩卓克凝视着米盖尔,流露出中产阶级男子对主人特有的怜悯。“达姆胡伊斯夫人叫我通知你,就是今天了。她跟我说,她会给你看个东西,等你看了,从今以后你会把今天下午当作你一生的转捩点。”

他的眼前闪过她宽衣解带的景象,那倒是过去与未来之间一个可爱的分界线,当然值得放下今天下午的正事。然而,葛婥伊徳爱玩这种游戏,她是不可能脱衣服的,顶多脱个帽子罢了。但是他又摆脱不掉韩卓克,尽管他的难题迫在眉睫,还是没法跟这阴魂不散的荷兰人谈条件。这样的情况以前就发生过。他会跟着米盖尔进去一家又一家的酒馆,从巷弄到运河边,直到米盖尔投降。他决定最好还是赶快把这事了了,于是他叹了一口气,说他会去。

韩卓克脖子用力一扭,转身离开铺着鹅卵石的古老街道,越过陡桥,朝三条大运河——绅士运河、皇帝运河、王子运河——环绕的新城区走去,然后迈向城内成长最迅速的约丹区。空气里回荡着铁锤在铁砧上敲打,以及凿子在石头上钻洞的声音。

韩卓克带着他,沿着玫瑰运河一路前行,驳船穿过运河的浓雾,驶向码头卸货。新兴富人盖的新房子矗立在混浊的河水两岸,面对橡树和菩提树林立的河道。米盖尔也曾租过这种红砖尖顶华宅,可是接下来巴西的糖产量却远远超出他的预期,他一直在赌巴西糖产会继续走低好几年,但是突然间巴西农民却出乎意料地大丰收,糖价瞬间暴跌。他原本是交易所有头有脸的人,却瞬间负债累累,只能仰赖弟弟的残羹剩饭过日子。

一离开大街,约丹区就魅力顿失。这个社区很新——他们站立的地方,三十年前还只是一片农田——但巷弄里已经披上贫民窟破旧的外衣,泥土取代鹅卵石,茅草和木片搭盖的棚屋,挨着涂上柏油的黑色矮屋。巷子里到处是织布机吱吱嘎嘎的空洞声音,织工们从日出工作到深夜,只盼能赚够明天喂饱肚子的钱。

在软弱的时刻,米盖尔也曾害怕贫穷会找上他,像约丹区那些可怜人一样。他害怕负债累累,甚至到了连翻身的梦想都幻灭的地步。到那时,他还会是同样一个人吗?——他还是原来的自己,只不过身无分文——或者他会变得像街上擦身而过的那些乞丐和不幸的工人呢?

他向自己保证不会变成那样,真正的商人绝不向心灰意冷屈服。只要做过秘密犹太人,总会有安然脱困的办法,至少在他落入宗教法庭之前。他提醒自己,在阿姆斯特丹没有宗教法庭,只有马马德。

可是,他跟这个谜一样的荷兰人在这里做什么呢?他有正事要办,很重要的事,他怎么会让自己的意志屈服了呢?

“你要带我到什么地方?”米盖尔问道,希望能为自己找到开脱的理由。

“一个悲惨的地方。”韩卓克说。

米盖尔正要张嘴发出抗议,可是太迟了,他们已经到了。

尽管米盖尔不像荷兰人一样相信预兆,但他日后回想起来,他的投机事业是在这个名叫金牛犊的地方展开的,这显然是个没有前途的名字。他们步下一道很陡、天花板低得不像话的楼梯,来到地下室。地下室是个可容纳三十个人依然舒适自在的小房间,不过现在却挤了大约五十个人。廉价的西印度群岛烟草呛人的烟和发霉的泥炭炉,几乎要盖过打翻的啤酒和葡萄酒、老干酪和五十个没洗澡男人的臭味——或者,应该说是四十个男人和十个妓女——从他们的嘴发出的洋葱和啤酒气味。

楼梯底下,一个身形像极了梨子的硕大男子挡住过道。他意识到有人想过去,就把庞大的身躯往后挪,不让任何人挤过去。他一手拿着一个大啤酒杯,另一手拿着一支烟斗,对他的同伴吼了一句没人听得懂的话。

“把你肥胖的身体挪开,老兄。”韩卓克对他说。

那人微微转头,刚好露出一脸不悦之色,然后将脸转开。

“老兄,”韩卓克又说:“你这挡在路上的臭硬屎,别逼我用泻药把你冲掉。”

“那你大在裤子上好了。”他答道,然后冲着朋友的脸大笑起来。

“老兄,”韩卓克说,“转过来,看看你是在跟谁说粗话。”

那人真的转身了,他一看到韩卓克,那张双下巴、三天没刮胡子的脸笑容顿失:“对不起。”他说,把头上的软帽摘下,迅速让路,跌跌撞撞地走进朋友堆里。

这迟来的谦逊不能让韩卓克满意,他的手像鞭子一样伸了出去,抓住那人肮脏的衬衫,他的大啤酒杯和烟斗掉到地上。“你说,”韩卓克说,“我该不该掐住你的喉咙?”

“不要不要。”那个醉鬼赶紧说,双手像鸟翅膀一样晃动着。

“你说呢,犹太佬。”韩卓克问米盖尔,“该不该掐死他?”

“噢,放了他吧。”米盖尔很厌烦地答道。

韩卓克松了手。“犹太佬说放了你,老兄,下一回你想拿死鱼或烂白菜砸犹太人的时候,要记住今天有个犹太人救了你一命,还不求回报呢。”他转向米盖尔说,“走这边。”

韩卓克只消点个头,群众就为他们让路,就像红海为摩西分开一样。穿过酒馆,米盖尔看到葛婥伊德坐在吧台那儿,像粪堆里一朵漂亮的郁金香。米盖尔走向前去,她转身面向他微笑,笑得如此开朗、灿烂,令人无法抗拒。他忍不住只得报以微笑,自觉像个傻孩子,她一向就让他这么觉得。葛婥伊德有一种不太正经的魅力,跟她消磨时间就像跟朋友妻子上床一样(他从没做过这种事,因为奸淫是最可怕的罪,他还没遇过能诱惑他走上那条路的女人),或是给处女来个初吻(这事他倒是做过,不过只有一次,那个处女后来成了他的妻子)。

葛婥伊德周遭的空气,总是充满了禁忌与难以捉摸的欲望。也许,这是因为米盖尔从未跟一个不相干的女人共度那么多时间,却没发生性关系。

来源:咖啡商人 作者:David Li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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