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慢慢地才发觉,原来自己难忘的咖啡馆,是那些连走廊尽头的厕所都不放过的地方。在这样的咖啡馆,本来只想去厕所方便一下,或者洗个手,好干干净净掰面包吃。
走到店堂深处通常总是昏暗的走廊里,穿过一桌桌各种各样的客人,推开马桶间的门,倒吃了一惊:没想到马桶间竟是别有洞 天。
咖啡馆马桶间的气味通常有点古怪,有点臭味,这难以避免。还加上通常的空气清新剂的柠檬气味,这些也都是寻常,但是仔细闻,里面还有种咖啡经过人体循环以后残留着的芳香。新鲜咖啡本来浓烈干燥的浓香,缓慢地流经整条胃肠道以后,温暖地排出人体的水流里,仍旧散发着一股滞重成坨的咖啡香,闻着不新鲜,带着过滤之后的某种废物气味,但它仍是咖啡散发出来的,这点不容置疑。
这气味像团乌云般,矮矮地笼罩在通常总是很窄小的,许多人使用,又通风不畅的空间里。
2
在拥挤的咖啡馆里穿过挤挤挨挨的咖啡桌,和各种各样坐姿的客人,去找马桶间也是有趣的经历。旧金山这家咖啡馆,六七十年代时无数先锋人物与诗人们出没,墙上贴满拼贴和照片。垮掉一代的作家们在照片上那么年轻,简直不敢认。女厕所旁边的阳台墙上贴了张黄渣渣的广告,当年乔伊斯来美国时,就坐在楼上女厕所旁边的这个包厢里,在他的圆眼镜片后面,俯瞰楼下那张1948年做好的、始终人头攒动的吧台。跟着当年他上楼去的楼梯上楼,马桶间就到了。
咖啡馆是个将纯粹的私人空间与公共空间完美融合的地方。始终有人围绕在你身边,他们喝着什么,说着什么,读着什么,写着什么,抠指甲,搔首弄姿,但却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你只是享受他们的围绕带来的“与别人舒服安静地相处着”的感受,它缓解了你自身内部的孤独感。
不过,在你桌上,你与自己促膝相对。这也是与自己相处的好时间。
3
但当你起身离开桌子,走向马桶间,将咖啡馆空气中叮叮当当的碗碟相碰声和嗡嗡嘤嘤的说话声关在外面,这个陌生的小空间刹那间就成了你一个人的。这古怪的地方是完全的私密,却留有千百条别人的痕迹。墙上的涂鸦,小贴纸,都成为通向自己内心的钥匙,在那里叮叮当当地响,恍惚地。
你是谁呢?在这里没人能看见你。这个封闭的空间到处都是别人留下的痕迹和气味,她们曾在镜子前干了什么?这种情形下,想要好好审视一下自己的念头油然而生。
她们有着怎样的身体?坐在马桶上她们头脑中转了什么念头?她们内裤的颜色象征着怎样的趣味?她们的肠胃像我一样弱吗?她们中有谁小便时发出很响亮的声音?我在小学女厕所里听到过非常响亮的女孩子小便的声音,此刻又想起来了。她们可曾也闻到自己一小时前喝过的咖啡的气味正在从身体里排出,像我一样?
要是有人在马桶间里待很长时间,但不是在吸毒,而是在发呆,我很理解。
4
在马桶间消磨了一会,再回到咖啡馆里。楼上总是能听到店堂里发出的各种响动。那些混成一团的声音听起来有种重逢的亲切。远远望着一团热络的店堂,动作又快又准确的酒保好像炫技般地斟满一杯啤酒,有人屁股一歪,灵巧地坐上高椅,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女人,看上去像才从城市之光书店里出来的诗歌女编辑,一身文艺气质,同时也很精明。比起马桶间,咖啡馆的店堂再特立独行,富有历史感,又有品位,可仍旧是个小社会,马桶间就比较乌托邦起来。
5
马桶间有时可以是很窄小。关上门,在马桶上坐下,膝盖直接顶住了门。可定睛一看,门板上,居然有人抄写了整整一首诗。字迹潦草,行距整齐,带着排泄后身心的那种几乎感恩的舒畅。这个抄诗的人,想必是乘着这短促的舒畅,将自己喜爱的诗随手就写在面前的门板上,然后,一身轻松地开门走了。
原先只想好好解决身体上的需要,却触动了心灵。回忆突然敞开了门,好像地震时的晃动让门突然失去了锁和铰链的控制。往里面一瞥,发现那是在自己的少年时代,读到喜爱的诗歌便抄写在一本自己最好的本子上,在一笔一画中,与那些杰出的诗歌一起探索这个世界的灵魂。坐在那里,就回想一下自己的人生。裤子褪到膝上,给人一种奇异却真切的坦诚感。
6
另一间咖啡馆,在柏林。
初夏时分,柏林常常在早晨先碧空如洗,再乌云翻滚,中午时分下一次雨,人们在雨中慢慢走着,通常不以为意。然后到下午,就渐渐晴空万里起来。这时,原先不得不坐在店堂里面的客人便一个不剩地移到室外去坐。
柏林夏季最好的时刻渐渐来临,漫长的黄昏与傍晚,阳光灿烂,白云朵朵,空气中充满了树与花朵的芬芳。坐在外面的人们,个个都有不忍心浪费大好阳光的心思。其实那时,满街都是要及时行乐的轻快气氛。下了班的人在荷兰式脚踏车后座上驮着孩子,刚放暑假的少年在街头约会自己第一个女朋友。街边的行道树下,被沿街的店家种满了花花草草,为了防止狗在喝咖啡的客人身边小便。
从这样的街头走回空空的店堂里,走进店堂深处的小走廊,通常那里都很窄,而且通常都挂着免费明信片。通常咖啡馆的马桶间男女共用,很繁忙。客人在等待时就能翻翻明信片,要是想起给谁写张明信片,就能顺手拿一张。
早先明信片很受欢迎,可现在渐渐不行了。不是网络太方便,而是邮局太式微,要找到一间寄明信片的邮局,不像从前那么方便。
7
在咖啡馆里总还是能找到旧时光。即使是在马桶间窗边放卷筒纸,也好像一句诗歌的错落。快用完了的卷纸,似乎用完青春的人生。
少年时代的诗歌本子。
那是何其干净的日子。诗歌总是和青春在一起,好似留在记忆中了,但如今却望着一卷纸突然领悟,那些诗歌竟然不光是少年时代对人生的期待与眺望,也是日后漫长生活中的某种信念,对一个完美世界的信念——不过,它沾染上了一些悲哀,因为终究意识到,那个世界一定存在,只是不一定你那么好运,能拥有它。那个世界是存在的,但需要一点点好运气。
人难免会有卷筒纸滚到最后一小条,不够用的尴尬。
但没有多少人会郑重地将已经用完的纸筒放回到窗台上。就像如今突然拉开储藏间的门找到少年时代抄写的诗歌本。
想起来,上一次突然向自己的少年时代窥视,那还是在旧金山。
8
这是间很有些年头了的咖啡馆,墙上镜框里镶嵌的,全都是上两代人买黄油和面粉的古老发票,交税的单据。20世纪初的面包师傅和跑堂站在店堂里照过相,他们的相片也挂在店堂墙上,用个红色标志特别指明了面包师,他是现在甜品师傅家的祖上。
就着不放糖的咖啡,吃结结实实的德国甜点心,于咖啡,于蛋糕两方都刚刚好。这间咖啡馆的旧气始终令人舒服。这种旧气在马桶间达到高潮。
穿过一段黝黑的走廊,推开一扇高大的白色旧门,就是那种世纪初老公寓的房门,里面的蓝墙让人想到东南亚。这里简直不能说是马桶间,而是一间正式的化妆间。宽敞,讲究,旧气,舒适,还有点年轻人使用旧物的那种调侃。
下午的阳光为窗边的藤蔓落下许多细碎的阴影,落在一张已经褪色的沙发椅上。酷玩乐队犹犹豫豫的曲调自心中升起。
来源:《咖啡苦不苦》 作者:陈丹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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