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四十二岁的生命中,我的咖啡饮史大约占了三十四年。小时候,家里开设杂货店,饮料区最吸引我的不是养乐多、金苹果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而是一个戴着帽子、胡须丰盈的外国大叔当招牌的罐装咖啡。
家里的杂货店位于当时还没开发的台北县树林镇,客群中有许多是工人家庭,而最受工人们欢迎的饮品就是芦笋汁、咖啡,以及B牌提神饮料。某天,一位常来家里串门子的工人叔叔买完提神饮料和咖啡后,便坐下来与爸爸聊天,他叫我拿两个杯子,将两种饮料调合倒入杯中,一杯推给爸爸,一杯自己喝了起来。叔叔见我好奇,把还盛着约三分之一的罐装咖啡推给我,示意我喝。见爸爸没反对,我煞有其事地也拿了一个透明玻璃杯,将咖啡小心翼翼倒入,谨慎品尝这颜色浓郁的饮料。
当第一口咖啡流进齿舌间,那充满神秘香气的液体顿时唤醒我的感官,将我八岁的生命提升至一种前所未有的丰厚层次。工人叔叔和爸爸开心地边喝边聊,他们没有察觉到的是,一个八岁的孩子正啣着最后一口舍不得咽下的咖啡香气,神游于八岁可以想见的太虚。
我真的太爱咖啡了,咖啡里可能浓缩了我日后的叛逆、流浪与乡愁,将我与同龄还在喝幼稚饮料的孩子们区分开来。为了怕勤俭持家的母亲责骂,一罐罐的咖啡就这样被我从一楼店铺偷渡到二楼的房间。有时我会将水置换成两罐咖啡,放入带去学校的水壶中,并分配好每节下课要啜饮的量,这样上起课来有咖啡香气伴读,好不惬意。胡子大叔咖啡一直陪伴着我,直到多事的母亲整理我的床铺,从床头柜里搜出半柜之多的咖啡空罐。
“我一箱就赚两罐的钱,你这些让我赔了多少!赚不够你吃!”母亲显然懂得说服之道,大骂时还舞动着手边几十个空罐,那些咖啡罐在她暴怒的手中铿锵作响,像一堆铜板有去无返。那天起,我试着戒断胡子大叔咖啡瘾。
长大有了经济能力后,罐装咖啡不再是我的首选。在法国留学那几年,咖啡成为每日的习惯。一小杯Espresso浓缩咖啡大概只有两口的量。咖啡送来时,我习惯趁热品尝一小口,让咖啡在口中洗漱一会再缓缓吞入,剩下的半杯便放着,直到离开咖啡馆前才一饮而尽。两口咖啡有时间隔了两、三个钟头、与友人的对话,或是几页小说阅读时光。
咖啡成为提神饮品是在我回台于剧场工作后。日夜颠倒的作息让我需要借助咖啡因提振精神,几年累积的结果就是一日三、四杯的大量咖啡需求。咖啡愈喝愈浓、愈喝愈快、愈喝味觉愈迟钝。
去年,调整生活步调并注意食安问题后,我买了简单的咖啡器具并向熟悉的商家选购咖啡豆。每天早上有那么半个小时,坐在木桌旁,像个仪式般,研磨咖啡豆、注水、等待,我替自己手冲一小壶咖啡。看着咖啡粉在热气中呼吸,我才意识到,喝了三十几年的饮料,其实来自于一株根植于土地中的咖啡树,而非胡子大叔。这时候,咖啡的香味才以另一种也许更接近真实、更接近土地与生命力的面貌,向我展露。
来源:联合报 撰稿:姚尚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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