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兰博吗?”问我话的是一位瘦小的阿拉伯人,他蹲在白色土墙的阴影下,有敏锐的眼神、稀疏的胡子,头上裹着白色印度头巾。实在看不出他是西尔维斯特 ·史泰龙的影迷。
(史泰龙在著名电影《第一滴血》里饰演退伍军人兰博。)
“兰博?”我不肯定地重复。
他点点头:“没错,是兰博。”他抖了一下肮脏的围巾,把衣角从地上撩起来。“兰博。”他又讲了一次,但无精打采,好像很无趣的样子。
“你是兰博迷?”我感到讶异,因为查尔斯 ·布朗森( Charles Bronson)在那里比较有名。我伸展了一下手臂,想问清楚他的意思:“你真的喜欢?”
他一副不高兴的样子看着我:“兰——博,”他固执地再说了一次,“兰博、兰博,”并问我,“你喜欢吗?”
“不喜欢!”我边说边走开,“我不喜欢!”
我刚抵达哈拉(Harrar),这是坐落在埃塞俄比亚高原的偏僻小镇。经过辛苦而漫长的 24小时火车旅程,从首都亚的斯亚贝巴到哈拉,我就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小镇。哈拉弯曲的小巷不但车少,扒手也少,不像亚的斯亚贝巴到处是小偷,像挥不去的苍蝇。有一晚,我从亚的斯亚贝巴的居所外出,参加“友谊的咖啡仪式”后差点遭抢。
我喜欢哈拉的阿拉伯风味,白漆土墙的建筑,还有女孩身穿五颜六色的非洲吉卜赛围裙。看来只有“兰博迷”男子想向我捞点钱,但他却不像大坏蛋。
我走进一间舒适的咖啡厅,选择在有树荫的位置坐下。这家咖啡厅使用旧式咖啡机,煮好深黑色咖啡后再用小杯端给客人。这种咖啡的味道浓烈得令人吃惊。我想应该是埃塞俄比亚特殊的咖啡豆煎烤法产生的焦味。哈拉的咖啡豆在世界上数一数二,排名只在牙买加和也门之后,可是哈拉的咖啡豆风味很特别……我猜是当地的咖啡豆与扎伊尔(Zaire)的罗布斯塔(Robusta)咖啡豆混合,才会喝完第一杯就有兴奋感。
罗布斯塔,是颗粒较小、形状大小不一的咖啡豆,产于乌干达、扎伊尔、刚果等国。
我再点第二杯咖啡时,那位“兰博迷”在对街盯着我,我们对看一眼,他耸耸肩,摆出要带路的手势,我则皱一下眉头。
哈拉是非洲唯一有自己传说的古老城镇,曾因一位伊斯兰圣人的预言而对外封闭几百年。那个预言说,哈拉会因为非穆斯林人的进入而崩溃瓦解。封城期间,想进入的基督徒会遭断头,非洲商人也被禁在门外,他们的命运则由当地的狮子摆布。其实当时的哈拉城没有好到哪里,路上到处是猎狗在啃咬无家可归的人民,巫术与贩卖奴隶的风气非常兴盛,尤其是将阉割的黑人男孩卖给土耳其妻妾,作为她们的奴仆。到了 19世纪,这座封闭的城市由于与世隔绝太久了,因而产生了与外面不同的语言,到现在当地人还在使用。
这些传奇轶事曾吸引欧洲最勇猛的冒险家到哈拉一探究竟,有些人成功闯入,也有许多人失败,直到理查德 ·伯顿爵士( Sir Richard Burton,发现尼罗河源头的英国人)在 1855年乔装成阿拉伯人,随人群混入城里,哈拉城才就此瓦解。
让人印象深刻的早期西方访客是法国象征主义诗人阿蒂尔 ·兰波(Arthur Rimbaud)。兰波到巴黎时只有 17岁,经过一年追求感官刺激的生活之后,他被称为城里最颓废的人。19岁时,他完成了杰作《地狱一季》(A Season in Hell); 20岁时,他已经写下了想表达的全部感情,之后就封笔不再写诗,神秘消失了。这个兰波呀……
“兰波!”我大叫一声,从座位上跳起来。原来那家伙指的是兰波(英文读音是兰波没错),他想要带我去兰波的豪宅。这位天才诗人放弃写诗之后,其实没有真正消失,他只是突然苏醒过来,成为了哈拉城的咖啡商人。此时,那个“兰波迷”男子却已经消失无踪。
兰波会到埃塞俄比亚,不只是为了要进入买卖咖啡的行列,17岁的阿蒂尔 ·兰波事实上他也想亲身体会《地狱一季》里的一段叙述。他在书中预言自己会到一个并不存在的气候地带,回来后会“有钢铁般坚硬的肢体、古铜色皮肤,以及类似疯狗的凶恶眼睛”。他真正想要的是冒险、刺激,还有金钱,他在哈拉已得到前两样。当时,哈拉族长已被罢黜 20年了,社会上弥漫着紧张的情势,法国商人需要一位能够为了一颗咖啡豆而牺牲性命的疯狂人物(虽然当时报酬高达每磅 100美元,还是少有人愿意涉足这项生意)。兰波正是他们想要找的人。
哈拉生产的那种长条形咖啡豆之所以重要,并不只因为气味香浓。有很多人认为,看似不起眼的罗布斯塔豆,就是在这里升级为进化后的“阿拉比卡豆”,这就是为什么埃塞俄比亚哈拉的豆子突然冒出头的原因。如果想了解这个重要性,就要先知道这里的咖啡豆的两个种类:一种是来自东非、甘美香浓的阿拉比卡豆,这种咖啡豆生产于海拔较高的地区;另外一种是被视为无物,来自扎伊尔的罗布斯塔豆,这种咖啡豆到处都有生产。了解了这一点之后,我们就可以回到文明之前,还没有发现咖啡因的神秘时代。
大约在 1500~3000年前,世界上第一个将咖啡当做食品的族群奥罗摩人,就住在古老的柯法(Kefa)王国。当时奥罗摩人不喝咖啡,而是吃,有人还将咖啡豆与油脂混合,磨成高尔夫球大小的点心食用。他们喜欢在与邦加人(Bonga)作战前含着这种咖啡球以增加注意力,因为他们几乎每次都被邦加人打败。当时的邦加人最会贩卖奴隶,每年将 7000多个奴隶送往哈拉城的阿拉伯市场贩卖。部分不幸的奴隶是被他们俘获的奥罗摩战士。而第一批将咖啡豆带进哈拉城的,就是这些咀嚼着咖啡豆的奥罗摩俘虏。即使现在,埃塞俄比亚巡逻队员仍说古老道路上的树木,就是当时被俘虏的战士吐出的咖啡籽长出的咖啡树。
有些人说“ coffee”源自“kefa”,也有人认为是阿拉伯词“qahwa”(q-h-w-y),意思是“对某些东西厌恶”,原意是指酒。但埃塞俄比亚的咖啡没有类似“ co ee”的发音,他们称“buna”,就是豆子。
最重要的是,这两个地区生产的咖啡豆不相同。较低海拔的柯法咖啡豆生长在大树林里,外形像短胖的罗布斯塔豆。罗布斯塔豆可能早在几千年前就产于扎伊尔王国的森林里,而哈拉的咖啡豆呈长条状,有阿拉比卡咖啡豆的美味。也许为了适应哈拉的高原地形,它们自然地产生了神奇变化,但没有人可以确定到底是什么变化,但我们应该庆幸,被带到也门之后又散播到全世界的咖啡豆,是进化后的阿拉比卡咖啡豆。
兰波为何会为了咖啡豆而冒生命危险,甚至牺牲性命,就不难理解了。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兰波这位诗人兼商人并不很喜爱咖啡。在某一封信中,他曾形容咖啡是“恐怖”、“低劣”,令人“恶心”的东西。这或许是因为他长年饮用苦艾酒造成味觉迟钝,也或许是因为当地人卖咖啡豆时常会沾到山羊粪便。
我喝了几杯浓咖啡后找到一家旅馆订好房间,然后出发寻找兰波的豪宅。哈拉城的人口约两万人,曲折小径排列着倾斜的清真寺和小土屋,城里没有路标,但兰波的住宅是城里最容易找到的房子,因为只要外地人来到这里,便很容易被当地“导游”坑一大笔钱。我不打算找人带路找这栋豪宅。首先,我选了一条最隐秘的小路,在没被人发现的情况下来到兰波居住的地区,但它却是死胡同。
我看不到人影,于是小心地喊一声。
“这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从墙壁窟窿伸出头,看到那个“兰波迷”男子蹲在小石堆上。
“啊哈!”他叫嚷,“你终于来了!”
他就在一栋我看过的最奇特的房子前,跟哈拉城内其他一层楼高的小土屋比起来显得很特别。它是一栋三层高的房屋,有两个西式的尖形屋顶,上面雕刻着精美的图案。屋瓦装饰着鸢尾花,玻璃窗则为鲜艳的红色玻璃,看起来就像格林童话里的房子。令人奇怪的是,这栋楼房却被另一面 12英尺高的土墙围绕着,中间没有开口,只有刚才我爬进来的墙壁窟窿。
那男子惊讶地看着我:“你没有导游?”“导游?我要导游做什么?”“没关系。”他取出一张黄色纸在我面前挥动,向我索要10比拉。“这是什么?”我问他。“是票。”“票?是真的吗?”“你看看!”他似乎受到了侮辱。那张纸写着“票——兰波—— 10比拉”。“你看,这是真的兰波豪宅。是政府的,而不像其他的。”“你的意思是说,还有其他的兰波豪宅?”“没有。只有这么一个。”
于是我付了钱,他带我爬上室内狭窄的楼梯,进入一个非常宽敞的大厅,约有 3000平方英尺。这个大厅约 50英尺高,围绕着大厅的是一座古老的椭圆形露台。墙上装饰着手绘的图画,但已经又老又旧,几乎看不清图画中的巴黎庭园与徽章。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大厅里一组家具也没有。
这位伟大的诗人晚年就住在这个超豪华的别墅,除了他最喜欢的男侍,别无他人。他不再写诗,信中充满抱怨,包括孤独、疾病,以及钱财的问题,还提到他曾经将枪支与奴隶献给埃塞俄比亚国王却失败的经验。他从非洲回来时,没有如自己预言的“钢铁般坚硬的肢体……凶恶的眼睛”,而是一身病痛、穷困潦倒地回到法国。他的左腿被截肢,不久就死于不知名的传染病。
我随处走走,从露台往下看,摸摸墙壁。我想这个地方应该没人住,却发现身穿破衣的小男孩跟在后头,直到我开口说话,他才快速溜走。此时,残破的墙边传来鸽子在巢中的叫声。
我正要离开时,“兰波迷”突然问我是否要见兰波的子孙。
“他有个女儿,”他说,“是兰波的女儿。”
“兰波有孩子?”我问。
“有,他有很多女儿。个个都非常漂亮……而且很年轻。 ”他问我,“你不想要兰波的女儿吗?”
跟阿蒂尔 ·兰波的混血女人共度良宵,一定是个精彩的故事。她一定很美丽,如同这里的女人一样,而且会很骄傲自大,因为她是埃塞俄比亚与法国的混血。的确很诱人,可是兰波不就是得了哈拉的传染病而过世的吗?我当场谢绝了。
“不要在市场烘焙你的咖啡豆(不要把秘密告诉陌生人)。”——奥罗摩流浪者谚语
我在寻找土狼族人时认识了阿伯拉 ·铁雄。土狼族人时常拿吃剩的食物喂食每晚聚集在哈拉城外的土狼,这种做法起初是为了防止凶猛的野兽跑进城攻击人,今天这个习俗反而变成了很有吸引力的观光点。当然,看那些穿着破旧衣服的人把吃剩的食物丢给土狼抢食的风景,还是比不过迪士尼乐园。阿伯拉是左腿残废的年轻人,他是带我去看土狼的导游,我们一起喝啤酒时,他问我为什么到哈拉。
“很少人会来这里观光。”他说。
“我知道。我是为了研究咖啡起源而来。”突然我想到一个问题,“你不是说,你以前是读农业的学生?你对咖啡的来源了解多少?”他反问我:“你知道卡狄(Kaldi)与跳舞的山羊的故事吗?”“当然知道!”我回答。这是关于咖啡的小小传说。故事是这样的:
有一天,一个叫卡狄的埃塞俄比亚牧羊人,看到他最好的一只羊突然疯了似地乱跳,好像是吃了某种植物果实才这样。卡狄也尝了那个果实,不久也开始不停地跳啊跳。这时,一位传教士经过,问卡狄为何和山羊跳舞,卡狄解释后,传教士也摘了果实回去,吃了就无法入眠。这位传教士经常要通宵做礼拜,他的学徒因此常昏昏欲睡,所以他命令所有学徒与伊斯兰教托钵僧在外出传道前要咀嚼咖啡豆保持清醒。果然,这些托钵僧的睡意消失了,而这位传教士也被公认为传教最精彩,而且最有智慧的传教士。
我在城市长大,所以很疑惑地问阿伯拉,山羊吃果实不是很奇怪吗?它们比较喜欢吃草或叶子吧?“或许吧,”他说,“可是乡民还是这样做。”“用咖啡叶做咖啡?”“是的。他们称这种饮料为卡提(kati)。”“真的?我很想试试,或许在咖啡馆就有!”“喔,不!”他笑着说,“这种煮法在咖啡馆是喝不到的,而且在哈拉已经没人这样煮咖啡了。你得去拜访奥加登(Ogaden)人才喝得到,他们现在还是这样喝咖啡。”“他们住在哪?”“奥加登人?他们现在住在吉加 ·吉加(Jiga-Jiga)。”他表情不悦地说着,“可是你不能去,那里非常危险,因为索马里人和奥加登人都很自大,他们非常恶霸!”“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反正他们很恶霸就是了!”阿伯拉生气地摇摇头,“前一阵子他们还对一辆巴士做了很不好的事。他们对车上的人都很不好。”“很不好?有多么不好?”“非常非常不好。他们杀了那些人。”“哦!的确很不好。”我同意他的看法。“外国人到那里很是不好的!”他说,“你为什么想要去那里呢?”“我只想去喝杯咖啡。”我问:“你到过那里吗?”“那里像地狱。”他低头往下看,接着说,“我极力劝你不要去。”
来源:咖啡瘾史 作者:史都华·李·艾伦 翻译:简瑞宏 版权:本文由广东人民出版社授权kaweh.net刊发
本站内容由网友提供,版权归原作者本人所有,本网站不对网站真实性负责,如有违反您的利益,请与我们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