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角上的咖啡馆,常常有着朴素的外表,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外墙上有点斑驳剥落了,露天的桌椅上坐着人,看上去不怎么高兴的样子,一个紧紧向前贴着桌子,另一个则努力地向后靠去,连脚都不肯往桌下伸,而且垂着眼睛。秋天的银杏叶哗啦啦地跟着风经过他们的桌子。
但推开门进去,眼前满是红红的颜色,是那种火焰般的金红。每个桌上,有客人的、没有客人的,都燃着蜡。
让人觉得有点神秘,那种金红的墙壁。
坐上一会儿,喝一点酒,慢慢就有了想要倾听,或者倾诉的愿望,两个人会离桌子越来越近,眼睛里的栅栏一点点打开,烛光闪烁里,能看到通往心灵深处的长长的通道。
第一次见胡迪尼咖啡馆,是1999年深秋。那时欧洲的天色已经一团灰暗,下午四点太阳就开始失去颜色,变成惨白的一团。
街上的小孩开始点灯笼玩,因为传统的灯笼节就要到了。我在胡迪尼咖啡馆的大玻璃后面吃了一份汤,热乎乎的,又喝了一碗滚烫的咖啡。天色是不好,可在灰色暮色中,于低矮处烛火闪烁的纸灯笼让人觉得好。十字路口上,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公寓虽然多年失修,但高大的窗子里灯光明亮,照亮里面满墙的书架,上面除了书,还有一个绿色的青蛙面具,看上去像爪哇岛上农民的手艺。那窗子里的人家看上去也让人觉得好。
我心满意足地记住那样的街景,并写在书里面。
那时我开始非常习惯在咖啡馆里做事,想事,想一个人待着,就去咖啡馆。那时我就住在维尼塔附近,在厨房橱柜里拿出柏林地图来,走着就能找到各种自己喜欢的咖啡馆。从维尼塔站到科罗维兹广场之间的那些咖啡馆,都熟悉了。
再次走进这个籍籍无名的街口咖啡馆,已是2013年初夏——十四年以后。站在店堂里只觉得此地比那年秋天要空洞阴凉得多,其实这是个晴朗的夏日。秋天密闭的咖啡馆窗子全都敞开了,阳光亮得扎眼睛。咖啡馆外面的街道上,高大的醋栗树在温暖的风里摇曳着青青的醋栗果子,它们还很幼小,不像那年树下落了满地咖啡色的醋栗。
我不知道自己的记忆为什么如此失落,直到我看到菜单。原来这里已变成一家主营印度食物的咖啡馆。难道胡迪尼是印度人吗?我迟疑地问自己。
当年的“好”已经消逝在时间里。时间总会改变些什么,它总得做点什么来表示自己存在的真实性。
我还是坚持坐下来,要了一份汤,一份印度汤。要了一杯咖啡,印度式咖啡。当然即使这样也不能要到从前的胡迪尼咖啡馆。不过作为补偿,我口袋里的那本地图册,正是1999年我用过的。
是的,魔术散场了。
来源:《咖啡苦不苦》 作者:陈丹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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