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咖啡馆的都是些什么人?有时心中会问。
往往是些有梦的人,但都是小梦。这种小梦经过了好些年以后,我们做顾客的去回看,竟不禁十分敬佩他。便为了这类小梦,他把这家店一径开了下去,也因此聚集了很多四面八方的人,撞击出许多有趣的故事,甚至改变了好几个人的人生。
这些掌柜,有一个共通性,皆很在小事物上显出极当一回事的那种性格。好像说,他们很希望自己是“讲究的”,或对于某种人生角度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坚持。有的表现在对于杯盘的选择上,有的表现在洗手间墙上对客人叮咛之留言上,有的在吸烟区的规划上,有的则表现在规范客人进门拖鞋这件事上。不约而同的,他们又都在咖啡的冲煮上表现出极高的自信与十分乐于示范。
常常你看了几十家店的掌柜,居然觉得他们皆很像。他们有一袭冷冷的却又客客气气的模样。有些客人很对这样的掌柜感到亲切,至少感到不怕,例如有些撒娇的小美女很敢和这种掌柜东聊聊西扯扯,或有些跋扈的中年妇女很喜向这样的老板尖声说话或呼来唤去或时而只是诉苦。
我其实很同意咖啡馆掌柜们的这类种种性格。他们在这些城市各角落,委实温暖了太多的悠悠晃晃漂动客人,给他们一个短暂的栖坐小窝,给他们一杯暖沁心脾的饮料,给他们一段宣泄心胸的机会,甚至只是给他们一个目的地,令他们自东西南北可以终于去抵。便好像来了这里,才明白你适才人生的波涛汹涌其实没啥大不了,人家这儿不永远还是那么的平常日子的无事吗?且看掌柜眼镜后的永远平定一径的无辜眼神,你便知道,这,才是你的家。
每个常客,亦有他最投缘的一两家咖啡馆。有的喜欢某店的安静,适于他看书写稿。有的喜欢某店的设计,适于他眼界一新,身处好桌好椅好窗好墙之间,心中一快。亦有喜欢某店的音乐,喜欢某店的自由凌乱,众家儿郎具得在此放情胡坐彻夜不归之类。但无论是哪个原因,都极大成分要归功于那店的掌柜。岂不闻,人方是任何空间的灵魂。
有一种掌柜,由于太有个人感染力了,人们来此,具为了他。那么他的咖啡馆应只设计成一条长弧形的吧台,客人皆环坐在吧台边,随时听得到他说话,也随时可以参加众客人的谈笑。须知有愈来愈多的咖啡馆已扮演少数一二十个常客的近乎私人之沙龙了。
不禁想起西部电影中,沙龙里最核心者,便是那一长列吧台。好的吧台用的是桃花心木,可以把酒瓶由这一头推到那一头,滑行极顺而不倾倒,将左轮枪滑过去更不在话下。吧台后的酒保,你去注意,选角必很有道理:他必须“很像”干酒保的。
咖啡馆的掌柜亦如此理,他的“选角”,若能恰如其分:有点冷冷的,但接纳客人又往往能臻温馨;煮起咖啡来颇能顾盼自雄,倾听老客人诉起苦来却又能颇耐烦;喜欢打理他自我的一片空间,却更乐于每天期待推门进来的任何一个客人,以及他带来的故事,昨天的与明天的;倘这掌柜能找到他在这世上的“选角”,那么这小小一爿咖啡馆,岂不是他与好些个来客的美丽天堂?
作者:舒国治,一九五二年生于台北。原籍浙江。一九八三至一九九〇年间浪迹美国,一九九八获长荣文学奖首奖之《遥远的公路》即为此间生活与创作之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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