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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文化:也门的夜

全球上瘾:也门的夜

失眠的羊群

在也门,火热的、红彤彤的太阳一大早就爬出来普照大地,直到很晚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由于黑夜时间太短,由熔岩和石灰混合而成的地面因为不够时间冷却,到了夜里也依然滚烫。这就是也门的夜:短暂、滚烫、寂静。

往西再走几公里,就到海边了。但这海很浅,很暖,也不宽阔。人们自古以来称之为“红海”。

也门的小山丘上植被不多,山丘与山丘之间长着灌木丛。矮小的金合欢树安静地站在沉寂又灼热的空气中,金中带棕的金雀花像马鞍一样用它们柔软的身躯包围着山脊。山上长着苦的芦荟和甜的海枣,放眼望去是一座铁锈色的高山——这就是土壤肥沃的萨伯尔山(Sabor)。很久以前,那里曾火山喷发,熊熊的火焰从那里滚落。所以,如今那儿已经寸草不生,人类也鲜再涉足。只有一些野生山羊考察团曾偶尔爬上山顶。他们进入那无人区,并非奉谁之命,而是因为崇尚冒险。数周之后重回山下,他们已是瘦骨嶙峋、衣衫褴褛。

那里的羊群为一个名叫“舍和德特(Schehodet)”的清真寺所有,该寺名字意为“见证”。这个清真寺属于安拉,就像世界上一切事物一样。

人与动物之间自古以来就存在契约,这里也不例外:山羊向寺里的人们提供羊奶和羊毛,寺里的人们给它们提供牧羊人、牧羊犬和保护。但寺里的僧人没少违背契约——他们吃了山羊的肉后,将山羊的皮在干燥的空气中风干,然后制成精美的皮革。山羊的皮甚至被制成了先知穆罕默德手中的《古兰经》,传递神的旨意。但绝大部分生活在山丘之间的山羊过得还是惬意的,虽然它们更愿意迁移至一个不用被狗追、被人赶的地方,因为那样生活会更轻松些。

牧羊人们的生活太无聊了,所以他们自古以来就热衷于信口开河、胡说八道。比如荷马史诗《奥德赛》中的牧羊人墨兰提修斯,难道不是自己假想了他的羊群的忙碌、贪婪和躁动吗?但能让一位名叫克劳狄俄斯·埃利安的罗马作家写下如此荒谬文字的牧羊人更是非同一般的骗子:“山羊在呼吸方面有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它们不仅能通过鼻孔呼吸,还能通过耳朵呼吸。而且,他们还是偶蹄动物中最敏感的。它们为何有这样的特点我无从得知。既然山羊是普罗米修斯所造之物,也许只有他能解释为什么……”

清真寺的牧羊人自然很了解他们的羊。他们深知羊厌恶安宁,喜欢攀爬、踢腿、咬树,对盐有着无法自拔的热爱。知道它们偶尔会离家出走几个星期,也知道它们在那之后一定会再回来。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即使对于牧羊人而言也是前所未见的,也给他们带来了诸多烦恼:在那之前,山羊和人一样过着时长12小时的白天,日落之后便睡去,安静得犹如山上的石头。突然有一天,羊群竟然开始失眠了!

它们整夜在岩石上“啪哒啪哒”地走来走去,嬉闹、喊叫。它们用头四处乱撞,山羊胡随之荡来荡去。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七八夜。到了白天,它们用通红的双眼扫视牧羊人,然后像离弦的箭般突然狂奔。

一个老牧羊人说:“肯定是那只专门偷羊奶的鸟来过了。”他口中的“专门偷羊奶的鸟”便指夜鹰。他说,它们会在黑夜中抓住山羊的乳房,喝它们的乳汁,让山羊们陷入疯狂。

一个年轻的牧羊人嘲笑着说道:“根本就没有什么专偷羊奶的鸟。”

老人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说道:“什么?四天前的夜里,难道你没听到夜鹰的叫声吗?”

年轻人答道:“夜鹰肯定来过,但它不喝羊奶。夜鹰还没有我的手掌大呢,它上哪儿找东西撑着自己,好去够到山羊的乳头呢?”

老人反驳道:“你这个笨蛋!难道它不会用自己的利爪紧紧地抓在石头上吗?”

说到这儿,他们已经剑拔弩张地向对方举起了手中的棍子。另一个老人将他们拉开并说道:“我们还是快把伊玛目1从山上请回来吧!”

伊玛目,即清真寺的教长回来了。他坐在牧羊人中间,感觉跟一头山羊也没什么两样:身材瘦弱,胡须稀疏,双眼又大又红,脸上泛着皮革色。随后,几只山羊被领来了。它们的乳头看起来并无异样,不见被鸟嘴吮吸后留下的痕迹。

他说:“既然这样,你们的山羊肯定是中毒了。”

牧羊人们嘟哝道:“哪里来的毒药呢?”

伊玛目命令:“去跟踪它们看看!”

但观察发现,山羊们所吃的与平时并无差别,依旧是款冬和鼠尾草。它们像往常一样在那里拉拽含羞草、金雀花,撕扯灌木,奶水也一如既往的充足。一切如常,除了不睡觉。

全球上瘾:也门的夜

神奇的饮料

一天,一个牧羊人兴奋地跑回来喊道:“找到啦!我们找到那株神奇的植物了!”

跟门徒道得待在阴凉房间内的伊玛目抬起头来,看到牧羊人站在他的面前,向他递来一根树枝。

这是一根笔直的细枝,看起来更像一根灌木枝。枝上长着色泽类似月桂的深绿色的坚硬叶子。花柄上密密麻麻地开着如茉莉花般短小、洁白的花朵。有些花已经凋谢了,凋谢的地方长出了果实。这些果实像小颗的樱桃,穿着鲜艳的紫色外衣。将其捏在两指之间,可以感觉果肉中包裹着一颗丰满、坚硬的果核。伊玛目一脸疑惑地将树枝拿在手中仔细打量着,心想:这东西就像一株植物综合体,分别来看每个部位都如此熟悉,组合在一块儿倒说不上来这是什么了。

他不敢相信地问道:“山羊就是吃了这树上的东西吗?”

牧羊人答道:“是的,绝不会错。我们以前都没注意到这些树,突然才发现有一片树林变得光秃秃了。”

伊玛目又问道:“它们长在何处?”

牧羊人回答:“北边。”

于是,牧羊人领着伊玛目和他的门徒道得爬过乱石堆和光滑的岩石,穿过种类繁多的灌木丛,终于在逾三个小时的跋涉后到达了那片小树林。伊玛目站在两座山丘中间的低洼空地,空气又湿又热。他打量着眼前的这些树,心想:这究竟是什么树?它们高2~4米,外形看起来完全不像树,更像长得比较高的灌木。

在此之前,从没有人见过它们。伊玛目想试验一下这些树叶和花朵的神奇效果。但他刚摘了一片叶子和一朵花儿塞入嘴中,便立刻吐了出来。它们吃起来味道既不苦也不甜,既不油也不咸,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它们的气味也难以形容,是一种毫不讨喜的气味。

在返回的途中,道得提议回去查阅植物学的书籍。堆积在寺庙图书馆的书籍中记载了阿拉伯人所有的植物知识。但即便如此,他们也没能在这些书中找到关于这种植物的只言片语。

回到房间,伊玛目若有所思地说道:“我认为这些树根本不是野生的树。它们本被种在花园中,只是后来因无人打理而成了野树。”

道得质疑道:“那儿怎么可能曾经有花园呢?我想即使鬼魂和幽灵也不会跑到那样的荒山野岭建花园吧。”

伊玛目说:“我指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花园。你知道,几百年前,我们的国家被信奉基督教的人占领,而且不是来自北方的白人,也不是罗马人和法兰克人,而是来自也门以西的非洲的黑人。他们从阿比西尼亚2的咖法地区出发,带着他们最爱的植物和动物,漂洋过海来到这里。我想,这种树就是他们带来的咖法树……”

年轻的道得摇摇头说道:“如果这树是有神力的,那么我们一定会有关于它的记载。它只是普通的树而已,我想真主安拉绝对没有赋予它特别的能力。”

正当道得说话的时候,天空已经悄悄被染成了玫瑰红,从院子里飞来一只铜绿色的昆虫。它兴奋地在僧人们带回来的树枝上方盘旋了几圈。道得继续说道:“这些牧羊人肯定欺骗了我们。他们可历来就善于讲童话和编故事。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恶作剧地往山羊的身上放了棱角尖锐的甲虫或有毒的虱子呢?现在他们肯定在嘲笑我们,因为我们居然相信他们所说的,相信神创造了一种令人失眠的植物。我们作为学者和虔诚的教徒,现在遭受的就是如此的对待!”

之后,道得离开了房间,伊玛目开始祷告。夜幕慢慢降临了,天空由绿转蓝,呈现出一幅静谧的画面。闪着银光的太白星久久地注视着这院子,给人的感觉却是冷冷的。

驮着水袋的驴子们被牵回山上,它们“嗯昂嗯昂”地叫着走进院子。因为清真寺内没有水井,人们每天早上和晚上都要在别处打水将羊皮水袋装满,然后让驴驮回山上。

僧人们听到驴叫,便拿着陶罐从各自的房间冲出来,将驴背上的水袋倒得一滴不剩。因为陶罐透气性好,所以在皮袋里已经开始发臭的水在罐子里还能保鲜数小时之久。

伊玛目这时也已走出院子,将他的那份水装进罐子。与此同时,那树的来历和牧羊人是否撒谎的问题仍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做一杯果汁。于是,他从拿回来的树枝上摘下叶子和花朵泡入水中,用一把勺子将它们捣碎。除了花和叶,他还捣碎了果实,果实捣碎后露出了黑色的果核。但那果核过于坚硬,无法掰开,冷水也无法将它泡开。这时,伊玛目突发奇想地将水和花倒掉,只留下了果核。他将果核放到灶上加热,直到它们开始流出汁液。然后,他又烧了一壶开水,将十多颗加热过的果核扔进了沸腾的水中。开水即刻变成了黑色的汤汁,随后一股从未闻过的诱人香气从烧水的铁壶中飘出。

伊玛目从中倒了满满一杯冒着热气的汤汁灌下了肚。这味道简直苦到了极致:味如劣质的沥青、烧焦的土、魔鬼易卜劣斯3的踝关节。喝完之后,他便躺倒在自己的床上。

不一会儿,这位清真寺的掌门人莫名其妙地醉了!他醉了!这“醉”不同于人类所知的任何一种,对于这位掌门人而言更是陌生。

他感觉心脏在第五和第六根肋骨间跳动,时而奔放,时而含蓄,还掺杂着极其轻微的疼痛。他冒了些汗,感觉四肢轻飘飘的。以往这个时间,他已经习惯性地躺下,慢慢进入睡眠状态了。但此时此刻,他的身体虽然躺下了,大脑却很活跃。他不仅大脑在思考,而且心中还生出眼睛,“看”到了自己的思想。他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地仔细打量着自己的思想,就如同打量一辆马车般,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与此同时,他的思维越来越快,且快而不乱,反而比之前清晰了好几倍。以往他花费在思考一件事情上的时间足够他现在思考12件事情,且所有的思绪有条不紊,而非一团乱麻。他的思绪变得透明可见,且走得很快很远,虽远却不模糊。

伊玛目就这么躺着,汗水微湿额头,呼吸变得急促。不仅他内心的眼睛看到了自己的思想,他肉体上的眼睛也看到了平日所未见的。他看到摆在他面前的羊皮纸书原来是有宽度、长度、高度和亮度的,看到自己每日所穿的长袍柔顺地悬挂在钉子上。他用欣喜的目光将房间内的所有物件都打量了一遍,不是草草地从它们的表面扫视过去,而是充满感情地全方位打量。他内心欢喜,浑身充满力量,仿佛刚从持续了30个小时的睡眠中醒来,吃了天使带来的从神而来的食物,浑身充满能量,一辈子都睡不着了。他就这样躺着,直到躺不住了,他从床上跳起来,反复在房间里踱了好几个小时。

半夜,当祷告时辰来到时,伊玛目挨个房间地将里面的僧人叫醒。僧人们起来,半梦半醒地坐在床上打着哈欠。他们顺着哈欠将睡意呼出体外,然后伸个懒腰。带着疲倦和不情愿,他们开始遵照先知穆罕默德的旨意在半夜向真主安拉呼求。

他们祷告着,内心第无数次觉得穆罕默德的旨意是有违人的天性的。因为世界在被造之初就被分成了白昼和黑夜,换句话说就是醒和睡,它们本应互不干扰。先知穆罕默德该有多么神奇的意志力,才能在睡眠仅四个小时后便起来祷告呢!而这些僧人们做不到,因为他们只是凡人。

这时,伊玛目朝他们走来,用一种色黑味苦的饮料沾湿他们的嘴唇和舌头。这饮料味道不佳,却香气宜人。它能让人保持清醒,只需浅尝一口,就会忘记自己刚刚才被从睡梦中拉起,再也感受不到浓浓的倦意,也感受不到悬在肩下的两臂的重量,地心引力仿佛失了效。

夜复一夜,每到祷告时刻,伊玛目和众僧便喝一点用咖法树上的果实熬的汁水。出于感激,他们给这种神奇的水起了一个有双重含义的名字。他们不仅称之为“咖法之水”,还称之为“咖瓦(kawah)”,意为令人兴奋的、飘飘欲仙的。取名“咖瓦”,也因为他们想到了伟大的波斯国王卡乌斯·凯(Kawus Kai)。他曾摆脱地心引力,驾着一辆带翅膀的车在天上兜过风。

来源:《全球上瘾:咖啡如何搅动人类历史》 作者:海因里希⋅爱德华⋅雅各布 版权:本文由广东人民出版社授权kaweh.net刊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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